《忘川·子喻》作者:慕容天雪 文案 你听说过在井里钓鱼的人吗? 如果没有,那么你也一定没有听说过裴先生。 裴先生是看守望乡台的人,不,鬼。 是人还是鬼,大概除了他自己,没人说的清。 本文主旨:爱情之中没有一帆风顺,永远暗藏危机。 时刻警惕才是正理。哈哈哈 每晚9点更新~ 希望大家能看得开心哟~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先生 ┃ 配角: ┃ 其它:   第 1 章   你听说过在井里钓鱼的人吗?   如果没有,那么你也一定没有听说过裴先生。   裴先生是看守望乡台的人,不,鬼。   是人还是鬼,大概除了他自己,没人说的清。   ·   望乡台位于黄泉路上、忘川河前,不远处即是大片大片妖艳的彼岸花。   花开如血,泼洒在整个忘川的两侧。   在这里,每天都会走过很多很多的鬼魂,这数不胜数的鬼魂中,有对人世间流连不舍的,便可以在踏上奈何桥喝下孟婆汤之前,最后再看一眼生前的世界,想看的人。   而眉目清秀的裴先生,身着朴素青衣,拿着一根长长的钓竿坐在台上,钓竿细细的丝线垂在井中,一起一落间,便是四季更迭。   有的魂看后安心离去,不再回头。   也有的不甘失望,愤然远去。   更有的情之所至,不愿离开。   裴先生眉目温和地看着这些生前或富贵或贫穷,或显赫或平庸的人瞪着一双双执着热烈的眼望下去,再睁着一双双黯淡愤慨、不甘又后悔的眸被鬼差拉走。   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魂,各式各样的故事,看得多了,便再没什么入得了眼,入得了心。   于是所有的人或鬼魂,都觉得裴先生是个好脾气的人。   只有鬼泽那边的妖兽族,常来串门子的靳双楼公子知晓——很多事情,他不生气,只是因为不在乎。   裴先生话不多,却喜欢给住在幽冥地府的小妖小鬼们讲故事。   喜欢听他讲故事的人,多半是修为浅薄,没见过什么世面,更没有去过人间的小东西,睁着一双双或好奇或天真的大眼睛,随着他的讲述或喜或悲。   其中有个住在望乡台不远处的小花妖,刚刚幻成人形不久,还是个娃娃的模样,一身红艳艳的小衫子,顶着两个小包子一样的发髻,因有意识以来,便听着裴先生的故事修炼,故而每天必到裴先生这里来听上一两个故事才肯安心。   她觉得裴先生一定是幽冥地府知道的东西最多的人,因为他的故事总也讲不完,却从来不重样。   裴先生确然是一个人。   但他仿佛天生便是住在这幽冥之中的,早已与这里融为一体,若是哪天没有看到他坐在望乡台上钓鱼,鬼魂们反而会觉得不习惯。   一般的凡人是不能长久地呆在地府的,否则将会被鬼气缠身渐渐地变成半人半鬼的怪物,或者被鬼气腐蚀,成为这幽冥中的一部分,永生永世地呆在这里。   所以裴先生不是一般的人。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的呢?   小花妖问遍了地府中所有能问的人,却没有一个人知道。   只有黄泉路旁卖路引的白老板,听了她的问题以后,露出一副追忆往事的模样,许久,长长地叹息一声:“他呀……”   便再也不肯多说什么。   很是一副我知道但就是不告诉你的欠揍模样。   要不是看他实在漂亮,自己又打不过他,小花妖一定会一拳捶到他的脸上。   裴先生不讲故事的时候,是一动不动,甚至连话也不说的。每到此刻,小花妖除了修炼,便在地府里四处溜达。   当然,以她微薄的修为,只敢在栖身之处的附近转悠,跟刚成年的小妖兽拌几句嘴,看树妖姐姐一边自己修剪枝叶一边呲牙咧嘴,在卖零碎物品的小摊子上东看看西瞧瞧,或者蹲在孟姐姐身边看她给新来的鬼魂喝汤,顺便听听排队无聊的鬼魂们聊聊人间的过往,偶尔也会乖乖地坐在白老板铺子里喝一口他泡的人间的茶,听游荡的鬼魂们高谈论阔。   这一天,她兴冲冲地跑到裴先生跟前,忽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问:“先生先生,你听说过子喻真人吗?”   裴先生转过润润的眸,温和地瞧着她:“没有啊,怎么啦?”   “原来先生你也有没听说过的东西啊!”小花妖眼睛一亮,挺了挺小胸脯道:“我听一个从鬼泽来的老妖兽说,子喻真人是幽冥地府唯一的一个神仙,五百多年前,地府尸盂失控,被凶煞的尸气笼罩,鬼魂妖兽们只要沾着一点那种尸气,就会魔化,失去意识,一炷香之后就会化为尸气的一部分,继续扩展。”小花妖紧紧皱着眉头,仿佛看到了当时的情景,“据说那一次,地府魂灵死伤过半,整个地府三分之二的地方鬼气缭绕不散,而且有继续弥漫的趋势,子喻真人听说以后,不顾旁人的反对和阻拦,义无反顾地就冲进了尸气中,用自己的全部修为和魂魄化解了尸气,拯救了幽冥地府的所有魂灵,但他却在将尸盂封印完以后,就魂飞魄散了。”   小花妖两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托着腮,一副憧憬又遗憾的模样,却听旁边一个声音道:“其实子喻真人的下场,并没有传言中那么惨。”   小花妖抬头,便见桀骜不训的妖兽太子靳双楼面色复杂地站在那里,鸦青色的长衫边缘滚着白色的裘毛,天生自带一股衿贵奢侈之感。   “难道传说是错的?子喻真人还活着?”小花妖立时瞪大了眼睛。   “呵呵……”靳双楼一双锐利的眼像是黏在了裴先生脸上,却不肯回答。小花妖只好转过头来问裴先生:“先生先生,真的吗?”   裴先生似乎并不太想谈论这件事情,只淡淡地一笑:“传说大多不可信,当做故事听听就好。”   靳双楼立时接道:“没错,就像当初子喻真人自我牺牲,并非是悲悯善良,而是为了赎罪。”   一双眼睛依旧紧紧盯着裴先生的脸,仿佛要看穿他淡然浅笑的背后,是什么模样。   小花妖却似全然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只是憧憬地望着天空:“好像看看子喻真人长什么样子啊!一定特别特别的高大威猛。”   靳双楼有些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裴先生将一只手从钓竿上拿下来,摸了摸小花妖的头,小花妖立刻清醒过来,叉着小腰朝靳双楼哼了一声道:“反正肯定比你好看!”   “哈哈哈哈,”向来以美貌著称的妖孽公子靳双楼点点头:“没错没错,我也这么觉得。”   小花妖登时挺直了脊背,下巴一抬道:“算你识相!”   在小姑娘们的眼里,理想中的英雄,自然是天下最好的。   “去玩吧,别理他。”被谈论的当事人,子喻真人裴先生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伸手揉了揉小花妖水滑的头发。   小花妖将头在他宽厚的掌心蹭了蹭,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身跑走了,临走前还不忘狠狠瞪了靳双楼一眼。   靳双楼吊儿郎当的神情随着她的走远也渐渐消失不见,他望着井口,表情平静,口气却有些郑重:“尸盂那里,又有异动。”   尸盂位于鬼泽的边缘,若有异动,鬼泽的妖兽部落自然会第一时间知晓。   裴先生点点头,目光却远远地落在跑远了的那个小红衫子上,仿佛他说的不过是“阿裴我想你了”一样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寒暄。   “你一点都不担心吗?”靳双楼对他的反应感觉到很不可思议。   “担心有用吗?”裴先生反问,“反正我什么都做不了。”   靳双楼语塞。   半晌,才咬牙恨恨道:“你就不能催催阎魔王他们早点把净化法阵做好啊!”   “要是能做好,早就做好了。”裴先生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靳双楼无力地叹口气,他早就知道会这样,只得无奈地道:“算你赢了,我去催!”说罢拂袖而去,转眼不见了踪影。   感觉到他确已离去,裴先生淡然若水的面庞,终于浮上了一丝黯然。   这件事已过去近五百年,如今再被人翻出来大肆宣扬,甚至连这一隅之地的小花妖都知道了,必然是有人精心谋划的。   只是,不管发生什么,他都已无能为力。   望着这沉暗的天色,他重新感觉到了疲惫,不由得慢慢闭上眼睛。   第 2 章   “先生!先生!”小花妖软糯的声音将裴先生唤醒,他睁开眼睛,瞧见小花妖一双乌溜溜的眸子里,一点红光乍现,仿若方才脑海中燃烧的那片火焰,突然之间有些恍然。   他双眸哀痛地伸手抚上小花妖的头,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你已三百岁了罢?”他的手在她水滑的发丝上揉了揉,见小花妖点点头,唇角溢出一丝浅淡的笑:“我给你起个名字,如何?”   小花妖顿时将要说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开心地重重点头,一脸期待地望着他:“好呀好呀,我终于要有名字啦!先生快说!”   “就叫红药吧,如何?”裴先生唇边的笑容里,带上些苦涩,但天真的小花妖却看不懂这些。   她纳闷地嘟着嘴巴,有些疑惑:“我听白老板说,红药是人间的一种花耶!这也可以作为名字吗?”   “哈哈哈,”身后传来一阵大笑,白老板不知何时踱到了他们身后,“没错啊,你本身不就是一棵红药吗?”   小花妖顿时垮了脸,气哼哼地撅起嘴:“先生你偷懒!”   “我觉得很好听,”裴先生无视掉白老板戏谑的笑容,认真地说道:“红药一开百花黯,你以后就懂了。”   小花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她也浑不在意,扭头问白老板:“这个名字好听吗?”   “好听。”白老板笑吟吟地摇着折扇点头,白皙的面庞上,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旁,红色朱砂痣仿佛雪中红梅,俊俏风流:“红药之美,万花难及,小红药,裴先生可是在夸你呢!”   “真的吗?”小花妖立时开心起来,揪着裴先生的袖子连连问:“先生是在夸我美吗?真的吗?”   裴先生含笑点头。   小花妖欢呼一声,挥舞着两个小胳膊“蹬蹬蹬”地跑去找小伙伴们炫耀了。   白老板靠过来,瞧一眼望乡井下一片悠悠碧水,朝着不远处聚集成群的魑魅魍魉的方向努了努嘴,面上还是带着笑,却用折扇遮着口鼻,压低了声音,道:“听说了吗?”   裴先生望过去,摇摇头道:“方才去了一趟人间,刚回来。”说罢将手中的一个椭圆形玉瓶递给他。   白老板打开盖子,瓶中一枚青褐色的卵状事物正闪烁着光华,他验过货,满意地盖上盖子收入袖中,同情地望着他,语气中满是调侃:“真是辛苦你了,为了养孩子,连这等小活计都肯接,真是屈才,若被人知道昔日……”   裴先生咳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白老板风流多情的眼眸扫了扫,住了口,手指掩在袖中指了指不远处鬼魅聚集成群的地方,那里,正有人在眉飞色舞地讲着当年子喻真人是如何大展神威,牺牲自我,拯救鬼界的故事,时不时的,便有叫好声和喝彩声传来。   “你不管管?”白老板挤眉弄眼。   “有你在,出不了什么乱子。”裴先生无动于衷,看起来半分兴趣都没有。   “切,这又不是我的地盘,我才不管呢!”白老板撇撇嘴。   “你便不管,也有人替你管。”裴先生似笑非笑,“阎薛有好几天没来了吧?怎么着今天也该来了,你不回去等他?”   白老板抽了抽嘴角,冷哼一声:“谁要等他!别把我跟他扯在一起好不好!”   说罢转身往自己店铺去了。   真是,一提就生气啊。   裴先生将目光落在不远处那群叫好的鬼魅身上,微微敛眉。   几夜之间,不管是新来的魂魄,还是原住的鬼妖们,都知道了五百年前,有一位子喻真人拯救了整个幽冥地府。   裴先生坐在望乡台上,握着钓竿的手依旧稳稳得一动不动,那双温温润润的眼睛也依旧平淡无波,只一双耳朵竖了竖,听着不远处那个妖鬼唾沫横飞地讲述子喻真人如何英勇,仿佛他拯救的不只是地府,而是整个宇宙洪荒。   逗留在此处的妖鬼们,莫不是有着一腔执念和难解的愁思,所以情绪也格外容易煽动,围在那人身前的那群小妖小鬼们俱听得满身冷血都沸腾起来,一个个心往神驰,恨不能现在就穿越时间的禁锢,回到五百年前,有幸一睹子喻真人的风采。   那妖鬼唇边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不经意间瞥见一双幽冷的眸子,心中莫名一紧,定睛细看,却见香火烟气缭绕,满目迷蒙。   当烟气散去,那人依旧稳稳地坐在井边,目不斜视地盯着井口,仿佛从天地初开时便坐在那里没有动弹过。   裴先生看似依旧冷冷淡淡,内心却波涛涌动,这个妖鬼的故事几乎还原了当时的场景,除了他冲进去的初衷。   不仅如此,通过他的讲述,他甚至发现了很多当时忽略的东西。   编这个故事的人,当初必定是在场的,所以,这绝不仅仅是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   人间子夜时分,是地府最活跃的时刻,但今日却与往常不同,向来热闹的鬼市也是形影寥寥,裴先生望着小花妖细弱的真身在阴风里飘摇,一双眼睛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飘忽的微风拂过面颊,扬起颊边一缕灰暗的发,他微微抬眼望着来者:“你看起来不太好。”   向来注重仪容的靳公子,微微上挑的勾人眉眼果真染了丝疲色,一身青亮的锦衫上染了处处黑斑,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无关痛痒:“怎么今天这样冷清?”   裴先生沉默,许久才遥望着鬼市的尽头,那里隐约可见人头攒动:“有人在讲故事。”   靳双楼垂下眼,望着那支碧绿的钓竿,仿佛是在低声呓语:“子喻真人复活了。”   裴先生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淡色的薄唇勾出一个嘲弄地笑:“是吗?”   年轻的太子殷切地望着他,发亮的双眸仿佛有火光在烧,却仍克制住情绪,压低声音:“我知道的,你还在等他对不对?你骗不过我的!”声色悲愤,满是委屈。   “我从未想过骗你。”裴先生神色依旧淡淡的,目光重新飘向细弱的红色小花,“我现在,只想好好守着她。”   “我陪你,”妖兽族的太子深深呼吸,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精致的面容继承了母亲的绝色,瑰丽的眉眼,多情的唇角,一举一动间都是艳色无双,“你守着她,我守着你。”   向来淡漠的面庞似是恍惚了一瞬,那一个刹那,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张冷傲方正,凛然不容侵犯的容颜。   “我只要你知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守着你,直到你答应为止。”妖兽族的执拗也同样被继承的彻底,“不,一直到我魂飞魄散为止。”   对话结束在渐近的喧闹中,小花妖却迟迟没有回来,裴先生看着平日同她一处玩耍的小鬼小妖们一个个追逐跑过,眉头微皱。   “为什么不问问他们?”靳双楼挑眉望着他。   “她会回来的。”裴先生抿唇,想要掩去自己的担忧,殊不知这样的倔强神情反而更加引人心动。   靳双楼伸出手,即将抚上他的面颊,裴先生双眉蹙起,他只得讪讪地帮他整理了下冠带,才收回手,“我去帮你问。”   便在这时,小花妖垂着头无精打采的身影出现在两人的视线里。   妖兽太子伸手弹了弹笔挺的衣衫,似笑非笑地撇一眼险些站起来的裴先生,“这是怎么了?”   向来天真不知世事的小花妖抬起落寞的一张脸,“先生,我回来了。”便继续耷拉着脑袋挪到自己真身前缩成一团蹲在那里。   裴先生俊朗的面容上,眉头皱得越发紧。   “小娃娃,这是怎么啦?被谁抛弃了吗?”靳双楼上前逗她。   小花妖头都不抬地挪动脚步,转身背对着他,继续幽怨地蹲在那里,靳双楼忍不住道:“你忘记回原身了,这样是没法疗伤的。”   小花妖茫茫然地看了看自己,一头撞向自己细弱的花枝,很快身影便化成一团红色的雾气,笼罩住了那朵脆弱的艳红小花苞。   细弱的花枝扭了扭,依旧没有吭声。   妖兽太子回头望着散开的鬼影,不管是妖还是鬼,似乎都有些疲惫,他的双眸微微眯了眯。   是在靠讲故事吸取灵气吗?   裴先生依旧没有说话。   只是天色愈见低沉,彼岸花的花海中,却多了很多飘荡的鬼魅,来来回回,聚而不散。   不多时,艳红的小花抬起头来,声音闷闷的:“先生,为什么心里好难受。”   裴先生沉默着看着他。   “先生,为什么感觉心里好难受?”小花妖垂下头,望着自己光秃秃的枝干,“为什么听到那个故事,我会难过?”   “那本来就是一个难过的故事。”裴先生一向淡淡的嗓音里带着抹化不开的温柔,“都已经过去了,不要想了。”   “是啊,你有什么好难过的呢!现在不是好好的么?”靳双楼淡淡的笑,懒散地倚靠在井口,锦绣衣衫迤逦散开,如同盛开的花朵。   “可是还是难过啊!”小花妖的声音细如蚊蚋。   裴先生眉尖漾起一抹柔色:“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小花妖的花苞冲着不远处抬了抬,沉暗的天色下,白老板正站在屋檐下,一身白衣愈发耀眼,精致的面容带着丝和缓的笑,正侧身对身前的人说着什么,隔得远了,看不分明。   小花妖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些迷茫:“先生,我觉得我是认得他的,可是为什么我不记得?”小花妖失落地垂下头,连花瓣都有些蔫了,“先生,我要睡了。”   声渐低,红彤彤的花瓣收敛着被包裹进绿色的花萼中,裴先生眉目柔和地望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老板笑眯眯地走上来打招呼,口称殿下却掩饰不住其中的调侃:“哟,殿下也在啊。”   昏暗的地府里,他那一身白衣不同于鬼魅们的飘渺,那是实实在在的人间绸缎,正正经经的蚕丝织锦,无论走在哪里都耀眼的很。   “你没事少往我家阿裴这里来。”靳双楼浓丽的眉目带着莫名的敌意。   虽然知道,他与裴先生自小一处长大,如同亲兄弟一般,但妖兽族的太子,仍是克制不住的妒忌。   白老板随手幻了张椅子,在井边施施然地坐下,弯成月牙的双眸笑意盈盈:“腿长在我身上,我去哪儿你可管不着。”   玉骨的折扇摇啊摇,摇得女鬼们的心也跟着晃。   靳双楼冷哼一声,别过头去装作看不见,白老板也不恼,折扇一收,状似无意道:“近日地府流传甚广的消息,不知你们可听说了?”   第 3 章   裴先生淡淡的目光扫过来,面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听到了些许风声。”   白老板朝之前聚众说书的地方抬抬下巴道:“那件事我就不再赘言,但近日总有人宣扬,子喻真人即将复活,但仍需一样物事。”他俯身靠近他们两位道,“幽冥自古便有传说,创世之初,曾有一宝物落下幽冥,寻得此物,便能使神灵重生。”   “玉素,”靳双楼低声道,“他们意在寻找玉素。”   “恐怕不止这样简单。”白老板的扇子“啪”地一声合上,“玉素除了能够凝结神识之外,还有一妙用,”他说到这里,却像是故意吊人胃口一般,突然顿住不说。   靳双楼微微挑眉。   玉素还可驱使忘川怨魂为己所用。   那背后操纵之人,想要做什么?   裴先生望着那朵睡梦中的细弱小花,眸光变幻不定,终于汇成幽深一潭,“他不会得逞的。”   白老板红润的唇勾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明明执着至此,你还整日介说自己早已心如止水,看你这次怎么搞定啊!”   裴先生眉头微蹙,没有说话。   “这事儿啊,还不需劳烦阿裴出手,阎薛会帮忙处理的。”靳双楼将一个手掌大小的白玉茶壶递给裴先生。   “是啊是啊,可惜处理不干净,”白老板撇撇嘴:“还是得我家鹿华帮忙。”   裴先生打开白瓷壶盖看了看,有些诧异:“这么多?平日里不都是一小盅吗?”   “哈,”靳双楼打了个哈欠,“这是阎薛给的,可算不得我的人情。”   “哼,那家伙才不干赔本的买卖。”白老板不屑,“肯定有什么事要求着你啊!”   “没错,”在这方面,靳双楼竟然和白老板沆瀣一气,一同鄙视起他来:“那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太能算计。”   白老板用力点头道:“就是就是,要我说你就不用搭理他!”   “不用搭理谁?”一个低朗的声音从几人身后传来,“我吗?”   那个声音一边说着话,站到了白老板身旁:“怎么?对我有意见?”   白老板往旁边靠了靠。   来人正是阎薛,阎罗王的第九子,地府第十王转轮王。   白老板扭过头去,仿佛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小白,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赌注就是你上回输给我的那坛女儿红。”阎薛一身黑衣,钎着暗红的边,眉目冷峻,唇角带笑,那笑意却总透着几分讥讽味道,一双沉沉的眼眸里,亦满是算计。   “你说的?!”白老板立即露出招牌笑容,眼角的朱砂痣闪闪发光:“赌什么?”   阎薛四下看了看,目光定格在排队的那些鬼魂上:“就赌下一个魂魄想看什么,如何?”   白老板看了一眼那个鬼魂,是个在普通不过的魂魄,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眉目模糊,想来是生前没做多少好事。   “赌就赌,怕你呀!”白老板哼了一声,“我赌他想看自己的小妾!”   这家伙的脑子里,除了女人就没别的了。   裴先生和靳双楼一起摇头。   阎薛的笑容里带着明显的邪恶,挑了挑眉道:“先说好,你若是输了,地窖里的那壶青梅酒可就是我的了!”   “没问题!反正输的肯定是你!”白老板也不知哪里来的自信。   阎薛摸了摸下巴:“好,我赌他看的是自己的财产。”   裴先生和靳双楼又一起摇头。   这个家伙的脑子里,全是算计。   阎薛可不管他们在想什么,侧了侧头,示意白老板上前来看。   正巧那个魂魄正垂下头,于是几个人一起看下去。   果然是个管家模样的人,正在大堂里,他的遗体旁边念着账簿。   堂下一众家眷整整齐齐地站着,表情都有些木然,并无多少悲伤之意。   看来果然是不受人待见。   阎薛哈哈大笑:“怎么样,输了吧!”   白老板捶着桌子仰天长叹。   “那人肥头大耳却贼眉鼠脸,眼珠子总是转来转去的,一看就是个贪财鬼。”阎薛心满意足地在桌后坐下来。   也不知他是怎么从那模糊的面容上看出来的。   阎薛没有再理会趴在桌子上后悔莫及的白老板,正了正脸色,略带些歉意,压低了声音:“因为人间一场浩劫,尸盂将满,需要净化,也不知与最近闹的沸沸扬扬的子喻真人之事有无关联。”   裴先生的脸色白了白。   靳双楼眼中现出些怒意:“为什么会这样?!你可知净化一次需要耗费阿裴多少精力?他本来身子就弱……”   “双楼,”裴先生打断他,“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但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放心吧!”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来,又转头对阎薛道:“我还需要做些准备,后日便可。”   阎薛叹了口气:“事后,会补偿你的。”   “这些就够了,”裴老板拍拍袖袋,他说的是方才那一壶莲心玉露,“况且,这本就是我的份内之事。”   “阿裴!”靳双楼跺脚。   阎薛郑重地弯腰行了一礼。   ·   等两人离开,靳双楼握住裴先生的双肩,双眸急切:“阿裴!你为什么要帮他们!”   裴先生侧头躲开他的双眸,看着香火烟气中,似乎还在吵嘴的两个人的背影道:“这不是帮他们,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他们明明可以修复尸盂的净化法阵,就是因为你一次又一次地帮忙,才教他们有所指望,一拖再拖,你何苦来着!”   “这件事干系重大,又费时费力,不能确保万无一失的话,自然不好贸然动手,”裴先生拍拍他按在自己肩头的手,“好了,我真的没事,你且替我去给红药浇浇水吧。”   靳双楼知道自己再多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心中想着回去以后就给阎罗殿施压,让他们尽快修复尸盂,嘴中漫不经心地问着:“红药?什么红药?”   裴先生伸手一指幽暗中那朵细弱的小花:“我刚给她起的名字。”   “裴红药?”靳双楼接过他递过来的玉壶,“为什么给她改名字?她原来的名字挺好听呀!”   “都过去了,她应该有一个新的开始。”裴先生含笑嘱咐:“三滴即可,万不要多了,不然反伤了她!”   “知道了。”在妖兽一族无法无天嚣张傲气的太子,连吃饭都有人喂到嘴边,偏偏到了他跟前便心甘情愿地被使唤,被使唤了还很是欢喜,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莹润带光的玉露滴下去,一道清光闪过,红药细弱的花枝顿时精神许多,靳双楼摇了摇手中的白玉茶壶,转身回来道:“这可是给你补身子的,小丫头用不了那么多,剩下的你喝了吧。”   裴先生摇摇头:“这莲心玉露乃是天界之物,就算是地府,一年也不过一壶,它对红药来说太重要了。”   靳双楼站在他面前,低头望着他:“净化尸盂需要多少灵力你不是不知道,就你所剩不多的那点修为,根本就撑不下来!”   裴先生侧开头:“我心中有数。”   “哈!”靳双楼笑了声:“你要是倒下了,红药会如何,你可有想过?”   裴先生望着那朵小花,沉默了。   靳双楼的眸子暗下来:“再说,她晚一点苏醒,不是更好吗?毕竟她是那么恨你啊!”   紧握竹竿的手颤了颤,裴先生有些无奈:“双楼,不要说了。”   “那你就乖乖喝了它。”靳双楼将白玉茶壶递上,软硬兼施,“反正你不喝了它,我是不会让你踏入鬼泽一步的。”   尸盂位于鬼泽边缘,不入鬼泽,便到不了尸盂。   妖兽族的太子,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裴先生无奈之下,只能屈服。   第 4 章   地府的西北地带,是一片荒芜,名为鬼泽。   这里,便是妖兽一族的地盘。   踏入鬼泽,触目是地狱里零落的妖火,烧红了头顶大半的苍穹,时而冷冽时而炙热的狂风吹在身上,刀子般地割人。   靳双楼指尖结印,化出透明的结界将裴先生小心地保护起来:“你还好吧?”   裴先生的面色愈发苍白,一双薄唇抿的紧紧的,显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结界临身,那利风顿时被隔绝在外,压抑之感也减轻许多,他扯出一丝笑来:“谢了。”   高傲的妖兽太子伸出手来,将他揽入怀中:“阿裴,你我不需如此生分。”   裴先生垂在身侧的双手被掩在宽大的袖中,紧握成拳。   靳双楼等了许久,却没有等来任何回应,终于轻叹一声。   “你们一族的疆域,都是这般凛冽吗?”裴先生望着目之所及的荒凉景象,这样的环境,让人无端生出些萧索之意,“真是难以想象,这样的环境中,能生出你这样的人来。”   “不过是具皮囊罢了。”靳双楼挑眉,“办完了事,去我府上坐坐?”   “好。”裴先生答应的痛快。   “我就知道你不会去的,你的心里,全是那个人,我怎样你根本就不放在心上。”靳双楼嘟哝着,赌气似的,待说完这句话,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听到的那个“好”字,不由神色一喜,猛然转过头去。   裴先生温润的眉眼正含笑凝视着他。   一时间,仿佛连风都变得轻柔了。   靳双楼黑发飞扬,袖袍翻飞,俊美的面容上,萧瑟还未褪去,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你你你你方才说好?”他有些不敢置信,“你答应了?”   “你说的对,我的确不够了解你。”裴先生第一次没有避开他炽热的目光,“作为朋友,我并不合格。”   靳双楼的目光黯淡下去,神色有些郁郁:“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是啊,我知道。裴先生心想。   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不管怎样,你肯去我府中坐坐,我已经很开心了。”靳双楼只郁闷了片刻,便重新振奋精神,带着他往天色最为沉暗的方向走去。   之后,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   不知走了多久,远远的,可以看到一棵通天彻地的黑色大树,树顶是漆黑的漩涡,树下是翻涌不息的血色。   树的中间,有一团模糊的白色人影,似在打坐。   靳双楼停下脚步:“万事小心。”   哪怕他是妖兽族的太子,亦不能靠近满是腐气的尸盂。   天上地下,无论神仙妖鬼,唯一能走进尸盂的,唯子喻先生一人。   五百年前,他以满身修为与自己的一魂一魄封印尸盂,拯救了整个幽冥地府,早已与这肮脏且血腥的尸山血海融为一体。   从此以后,他也再没资格站在那个一身正气,双眸清明的人身边。   但他不悔。   ·   一直等在远处的妖兽太子紧紧盯着那棵巨树,那个踉跄的身影刚刚出现在视野中,他便“噌”地往前迈了一步,然而再想往前,却是一步也迈不动了。   他看着那人影步履蹒跚,心急如焚,恨不能一步便跨到他身边。   可是,他做不到。   走到他身边的时候,裴先生的脚步越来越稳,身体也渐渐直起来,看起来除了面色苍白些,似乎与平常并无不同,他望着靳双楼忧急的模样,扯出一个纸花般的笑:“不要担心,我没事。”   靳双楼真想狠狠地揍他一巴掌,他咬牙忍着怒意,恼火地瞪着他:“你还在逞强!我又不是那个人,你在我面前装什么!”   说完不由分说地将他打横抱起,迈开大步便走。   裴先生被他这样一闹,头有些晕,他闭着眼睛咳了几声,纸一般白的唇角立时多了一抹血色。   靳双楼立即停下脚步,有些手足无措:“对、对不起,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裴先生深深喘息几口,连擦去唇角血迹的力气都没有,半晌才慢慢摇了摇头道:“你背着我罢。”   靳双楼青色的眼眸暗了暗,一言不发地将他轻轻放在地上,然后默默地在他身前蹲下。   裴先生望着那宽阔的后背,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方才的净化仪式已经抽空了他全部的气力,他不得不慢慢趴了上去。   哪怕透过厚厚的裘皮,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暖。   他闭上眼睛,不由得想要沉浸在这温暖中,困意渐渐袭来,他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一团温暖的火焰包围,这温暖像一只手,将他不停地拉扯地更深,脑海中那清正傲然的身影渐渐模糊,他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断裂声,但他已太累太累,不愿去探究。   “大师兄啊……”   妖兽族的太子身子一僵,双眸倏然冰冷阴沉,他紧紧抿着唇,化作一只四蹄踏火的傲岸妖兽,奔腾而去。   是不是,我无论如何,也等不到你的回应?   ·   无尽的黑暗和冰冷渐渐被驱散,手心中的温暖将他的意识从混沌中唤醒,裴先生睫毛微颤,模糊的光线从眼皮的缝隙钻入,他缓缓睁开眼睛,却见到昏暗的光线中,一束灿烂却不耀眼的阳光从穹顶的一个洞中直射而入,撒在他身上,他的意识迟钝了片刻,这才发觉笼罩在自己身上的那阳光,并未带来任何不适。   他虽然并未死去,可当真是比鬼还要像鬼。   不能接触阳光,不能长久的待在人间,不能食用人间的饭菜。   他曾经,最喜欢的事,便是晒太阳啊!   因着阳光的滋养,这个类似于山洞的地方,竟然长满了幽冥少见的绿色植物,深深浅浅的碧绿环绕着,枝叶旺盛,竟然有种阳世间密林深处的感觉。   就这样直视着那光束,许久之后,裴先生才长长地吁了口气,垂眸,一双黑红色的眼睛正亮亮地望着他,邀功一般的笑容中满是期许。   视线往下,自己的左手,正被他握在手中,暖暖的,比他手掌温度更暖的,却是手心里的东西。   见他视线落下来,靳双楼却没有松开手,反而握的更紧些:“怎么样,喜欢吗?”   裴先生没有挣脱,他也没有力气去挣脱,他抬眸望着那束阳光,眼眸中的怀念是如何都遮掩不住的。   “这是经过回阳镜过滤后的阳光,不会对你产生危害。”靳双楼也仰头,“总想让你来看看,你却一直不肯。”   语气似乎有些委屈,有些埋怨。   “我这不是来了吗?”裴先生侧了侧头,长长的睫毛在光影中仿佛蝴蝶的羽翼:“难以想象,竟然会有这样神奇的宝物。”   靳双楼立即骄傲地挺了挺胸膛:“是我们妖兽族的镇族之宝,妖兽族的王代代相传,除了我和父王,你是唯一知道的人,”他咧嘴一笑,“连双柔都不知道。”   靳双柔,是妖兽族唯一的公主,靳双楼的妹妹。   裴先生一时有些怔忡。   因为他随即便想到,既然这回阳镜能过滤阳光,使他可以在阳光下安然无恙,那便代表,有了回阳镜,便可以让幽冥的鬼魅们,重回阳世间,行走于阳光之下。   倘若妖兽族有心要统治阳世……   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怪不得,如此保密。   “阿裴?你不喜欢吗?”耳边传来清润的嗓音,他回过神来,望着这个任性的太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为什么要告诉我?”倘若只想让自己实现晒太阳的心愿,只要将自己带来,甚至只要说这不是阳光,只要他不说,自己也不会深究,但是,双楼啊,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为什么要瞒着你?”靳双楼反而一脸不解,“只要是我知道的,我拥有的,我都愿意毫无保留地给你,”他握紧裴先生的手,“阿裴,只要你能开心,什么都值得。”   裴先生突然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双手,炽热的让他有些承受不住。   他挣了挣,靳双楼倒没有坚持,反而主动将手拿开,示意他看一看塞在手心里的东西:“这是火焰山底的暖玉,你收着。”   玉性寒凉,因此暖玉的热量并不会对他孱弱似幽魂的身体造成影响。   裴先生没有拒绝,因为他知道,拒绝也没有用。   靳双楼,一直都是执着的。   “答应我,”妖兽族太子那双向来闪亮的眸子里,此刻浸满了痛楚,“从此以后,在我面前,不要再隐藏,也无需克制,展现最真实的自己,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发想发的脾气,好吗?”他重新握住他的手,“你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喜欢你的一切,无论优点还是缺点,哪怕是你对我的狠心,我也喜欢。”   裴先生闭上眼睛。   这样赤诚的心意,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却又不得不拒绝。   倘若当初自己,也如他这般坦承、直接,勇敢地对那人说出自己的心意,是不是,结果会不一样呢?   第 5 章   小花妖睁开眼睛时,被面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望乡台边依旧是排了一长队的魂魄,这些新死的人们,无论死因如何,大部分,都还是想要再看一眼前世的,这并不稀奇。   稀奇的是,以往如泥雕石塑般静坐的裴先生,却不见了踪影。   小花妖莫名地有些慌张,四下张望一番,才发现裴先生正与几个看起来颇为眼熟的人坐在不远处的亭子里,这才略略安心,化成人形往前跑了几步,顿觉不对。   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双腿,依旧白白嫩嫩,可为什么感觉,自己好像,长高了一点呢?   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昨日睡梦中似乎感觉到有清凉的灵气滋养着自己,难道是又下雨了?   “红药!小红药!”远远地 ,坐在树枝上的小树妖发现了她,冲着她连连招手:“你快来呀,有好东西!”   红药摇摇头不再多想,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   ·   “什么?你们两族要联姻?!”白老板嗓音顿时拔高,看到几人诧异的目光,这才发觉自己似乎反应过激了,他咳了一声,“双楼你竟然要让自己的妹妹嫁给这种人渣?你是怎么想的?!”   在他对面的玄衣男子有一双深沉的眼,那眼中满是让人看不懂猜不透的深沉心思,总是在笑,可那笑又满是讥讽。   讥讽的笑冷下来,阎薛双眸冒火,一把揪住白老板的衣领,语气很是不善:“你说谁是人渣?”   白老板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一瞪,道:“就说你了,怎么了?你这个自私自利,满脑子算计的家伙!不是人渣是什么?”   阎薛冷笑道:“那也渣不过你这个整日沾花惹草,处处留情的大花心大萝卜!”   白老板挑了挑眉:“那是本公子有魅力,你嫉妒也没有用!”   裴先生有些无奈道:“你们两个能不能别吵了,先听双楼把事情说清楚。”   “对!快说清楚,我绝对不会允许温柔可爱的双柔妹妹嫁给这种人的!”盯着阎薛越来越阴沉的目光,白老板及时的把人渣两个字咽了回去。   “还能怎么回事儿?就是字面意思呗!我妹妹呀,要嫁进幽冥殿!”妖兽族太子懒洋洋地把玩着血色的酒杯,望着其中微微荡漾的琥珀色液体,唇角一勾,笑容欠揍。   阎薛敢确定,他绝对是故意的。   “不行我不同意!”白老板恶狠狠地盯着玄衣男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好了双楼,别逗他了。”裴先生干咳一声,“双柔是要嫁给阎罗王,并不是阎薛。”   白老板松了口气道:“我就说嘛,除非是瞎了眼,否则怎么可能有人会看上你这种唯利是图心机深沉的家伙!”继而痛心疾首地捂着胸口哀嚎,“不过还是很可惜啊,双柔妹妹要嫁人了,真是让人伤心啊~”   靳双楼嘴角抽了抽,起身双手按住桌子恶狠狠地盯着他,语气森冷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别打我妹妹的主意,否则……”他阴测测地打量着白老板的下半身。   白老板还是哀嚎:“呜呜,我可爱温柔的双柔妹妹呀~”   有一只手搭在靳双楼的肩膀上,气宇清拔的十王阎薛,哪怕是坐着,腰背也挺的笔直:“你放心,他才没那个胆子呢!”继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就算他之前有,之后恐怕也不敢再有了。”   “你说我是胆小鬼?”白老板说变脸就变脸,嚎了半天连滴泪都没有。   “怎么?你有意见?”阎薛面如寒霜,抬头眯眼威胁地盯着他。   白老板咽了口口水,继续大哭:“呜呜,我美丽可人的双柔妹妹……”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说她要嫁给谁?”   “阎罗王。”阎薛扫了他一眼,目光有些深沉。   白老板的干嚎顿时止住,神色认真了许多:“你们真的忍心让美丽温柔的双柔妹妹嫁给那个……那个……”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来,但每个人都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那个冷酷无情、心比冰块更冷、比石头还硬的阎罗王。   靳双楼却摇摇头,虽然知道白老板是关心双柔,可他依旧忍不住想揍他:“这是她的心愿。”   白老板听了,双眸中的火苗“噌”地膨胀了一倍:“她竟然选择阎罗王也不肯选择本公子吗?真是让人伤心伤心伤心啊!”   阎薛将目光移到白老板秀致的眉间,“选了你才会伤心吧!”   “本公子真是太伤心了!”白老板掩面,“看来今夜又将是个难眠之夜,本公子现在急需一双温柔的小手为本公子疗伤……”   “你够了啊!”阎薛额头青筋直跳。   ·   “妖兽族的公主,要嫁给阎罗王?!”红药惊呼,“阎罗王不是个老头子吗?”   “小点声!”小树妖绿离拿树枝敲了敲她的手臂,示意她不要大呼小叫,“这事是刚传出来的,我也是听风婆婆说的,现在所有的人,不对,是鬼,所有的鬼都在议论这件事,整个地府都沸腾了。”   “可是可是……”红药的心智还是一个小孩子,认知有限,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   “要我说呀,幽冥可有好些年没有喜事了,这次又是阎罗王的婚事,肯定是要大操大办的!”绿离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子,“据说上次阎罗王的八王子成亲,地府每人,哦不,每鬼都发了好些东西,也不知这次是什么?”她一边憧憬着一边继续道,“最好是能让我提升灵力的东西,能让我离开本体远一点儿,整日被拘在这里,无聊死了!”   红药却在想,昨天还闹得沸沸扬扬的子喻真人要复活的事,今天怎么,竟没有人关心了呢?   ·   “兴风作浪的人都已经处理了,只要领头的不在了,其他无辜的鬼魂们掀不起什么风浪,”阎薛一双沉沉的眸子里满是狡诈,“而想要压下舆论,便要制造更大的舆论事件,在这幽冥地府之中,还有什么事,能比阎罗王成亲更大?”   裴先生倚靠在椅子上,神情有些慵懒,他将目光从不远处树上坐着的小红影上收回,低声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在尸树上发现了这个。”   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琉璃球,球心封印着一团紫幽幽的黑气。   白老板回过头来看了眼,不由得讶然:“这是魔芋种子!是魔族!”   “原来是他们!”靳双楼手中的酒杯重重放在桌上,“他们害的阿裴你这样辛苦,我饶不了他们!”   阎薛目光一转:“我倒有个更好的主意。”   ·   阎罗王成婚的日子定在十月十五下元节这天。   这日乃是民间祭祀亡灵,并祈求下元水官排忧解难的节日,本就是个喜庆日子,加之幽冥殿传出消息,阎罗殿给妖兽族公主的聘礼,乃是消失了千年之久的玉素,婚礼当日会当众下聘,所有地府来宾均可有幸得见这通灵的宝物。   不仅如此,阎罗王还会派遣使者在幽冥地府各处遍撒灵力,以示恩德,是以地府里的大鬼小怪们更是群情沸腾,无不翘首盼望这一天早早到来。   ·   光线昏暗的幽冥之中,白天与黑夜并无明显分别,香火烟气在地面缭绕,掩去了衰败的气息,奈何桥前的长街中央,一棵枝叶碧绿繁茂的榕树在这灰色的世界中,成为一抹难得的生机,却又显得格格不入。   榕树枝繁叶茂地往四周伸展着,树下砌有一圈低矮的石栏,石栏不知是什么石头砌成,色泽黝黑光滑,散发着丝丝灵力,因此,也成为了小妖小鬼们最爱玩耍的去处。   因为阎罗王成亲之事,整个幽冥地府陷入一片欢欣喜庆之中,处处挂满红灯红绸,虽然依然遮不住那森森鬼气,但到底比往日要喜庆许多。   就连这棵榕树上,都系了条条红色的绸缎。   一个身穿绿褂绿裙的小娃娃坐在树干上,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模样,头发上脚踝上手腕上都系着红丝带,红与绿的搭配非但不俗气,反而有一种别出心裁的生动活泼。   这样的景象与艳丽的色彩,在这昏暗的世界中,是难得一见的,就连整日歪在店里懒散的白老板都不由得在树下站了好一会儿。   “我说小绿离啊,你这身打扮……是谁给你系的?”白老板饶有兴趣地仰头望着树干上坐着的那个小娃娃,扇子敲着下巴,“挺别致的么!”   绿离的两条小腿从树干上耷拉下来,不停地晃着,闻言歪着脑袋想了想。   红缎带是在她睡觉的时候系上的,她只记得一个熟悉又模糊的影子。   想了一会儿,小树妖掩嘴一笑:“你猜!”   白老板笑眯眯地道:“果然小娃娃就算淘气也这样可爱呀!”   “哼!”绿离嘟了嘟嘴,“我才不吃你那一套呢!你留着去哄骗秦寡妇她们吧!”   “哎呀呀小家伙不要这样嘛!”风姿优雅的白老板还是笑眯眯的,“给哥哥说说,哥哥给你糖吃哦!”   “你还真是不分老幼啊,连这么小的娃娃都不肯放过!”一道阴测测的声音背后传来,白老板动作一僵,随即便感觉到有一双有力的手捏住了自己的手腕。   卷上去的袖子被细致地放下来,阎薛垂着眸,看不清神色,动作轻柔妥帖,却让白老板冷汗直流:“我对你说的话全没放在心上是不是?”   瞪了一眼幸灾乐祸的小树妖,白老板打个哈哈:“哈、哈哈,你误会了吧?”用力扯了扯手腕,没扯出来,只得继续干笑,“那什么,店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阎薛挑眉望着他道:“好巧,本王也正好有事要劳烦白老板。”   “阎薛你快管管他!”小树妖拍手,“这条街的姑娘们都被他骗了呢!东头的李姑娘,西边的王丫头,还有孙家小姐,周氏的小妖,赵大娘……”绿离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的数,阎薛仰着头认真的听,白老板眉头上挑,一双含情带水的桃花眼都快瞪了出来。   “你够了啊!还想不想要灵泉了?!”白老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绿离呲了呲牙,停了口,笑眯眯地望着他。   黑色的衣袖扬起又落下,一道白光朝着小树妖飞了过去,阎薛点头赞许道:“没关系,举报有奖,你只管说。”   绿离接过他扔上来的小瓷瓶,仰脖将其中的灵泉一口喝干,痛快地张开嘴巴吁了口气:“不说啦不说啦,下回再说吧!我要去修炼啦!”   说完起身一跃,钻入繁密的枝叶间没了踪影。   得了便宜就跑,真是个鬼灵精。   阎薛无奈地摇摇头。   白老板翻了个白眼,念叨着找时间一定要给她修剪修剪枝叶,转身时却听见绿离喊了一声:“白老板!”   两人抬头,一个俏生生的脑袋从枝叶间探出来:“下回记得封口费给到位啊!”   白老板呼吸一窒。   “阎算盘你想干什么?”   “为广大群众清理害虫。”   第 6 章   白老板一脸不服气地拍着桌子:“你说涨就涨啊?凭什么?”   “反正你也闲的很,让你闲着去祸害无辜的姑娘们,还不如多给你点活干。”阎薛悠悠然地坐下来,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拿出一封公文来。   黑梨木的桌椅厚重古朴,任谁来了都会忍不住想要靠上去,只有十王殿下还是坐得笔直。   “每个月六千件已经够多了!”白老板一指在店里辛勤劳作的小妖精们,“你看看把我家小可爱都累成什么样子了?!”   “那多出来的这两千件,你亲自来做咯!”阎薛看着他跳脚,突然觉得心情好起来。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欺负这个花心大萝卜成了自己的乐趣。   “你当我是免费劳工啊!”白老板一扭头,语气坚定:“不做!”   “唉,酬劳可是三百两黄金啊!小凤楼的头牌价格不低吧?你一个月去那么几次,钱够吗?”阎薛眼神一闪,将公文推到他面前,“做路引的店铺又不止你一家,真的不做?”   “做。”白老板无力地趴在桌上,气息奄奄。   总算将阎薛赶走,白老板趴在桌上上望着只有自己手指高的小妖精们:“小可爱们,辛苦你们了。”   在他跟前的小妖精像是缩小版的人类美丽少女,扑腾着背后一双透明的蝴蝶翅膀飞到他手心里,用头蹭了蹭他的手指,便又飞去继续忙碌着给木牌样的路引打结去了。   白老板望着柜台上方、四面墙上、屋顶上,到处都挂满了麻绳结的路引,长叹一声:“啊!果然还是你们最好啦!”   白老板花心是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的,但他流连花丛的时候,却也不是一点正事不办。   绿离说的,确然都是白老板常勾搭的女性没错,也确然是白老板的迷恋者没错,更是这条街八卦的主要传播者与推波助澜者也没错。   在这条街上,白老板是犹如神一般的存在,因着他多情的眉眼,飘然的身姿,俊美的面容,舌灿莲花的圆滑,简直是女鬼女妖们心中的神灵,只要他一句话,她们愿意为之赴汤蹈火。   便是老谋深算如阎薛,想要拿住他点把柄也不容易,对此也是头痛的很呢。   勾着金边的黑色长衣剪裁得体,恰如其分的衬托出颀长挺拔的身形,幽冥地府的十王殿下,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养眼的风景。   作为幽冥中八卦风气最盛的一条街,这里有迷恋白老板的,自然也有迷恋十王殿下的,更有人,迷恋的是他们两个人,并将他们二人称之为幽冥颜值最高的黑白配。   在这里生活的人,都有着漫长的寿命和执念,也都无聊的很,所以任何一点小事,都能被津津乐道好几天,但凡有一点不愉快,大家也都乐意在街头巷尾争吵一番打打小架,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消遣。   而每当阎薛一出现,两人的迷恋者都能碰撞出火花,这已经成为人人皆知的事情。   但这一次,却并没有引起任何纷争。   只因为阎罗王下令,在十月十五之前,地府所有地方戒严,不允许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所以,一众女妖们只得掰断了指甲咬碎了银牙跺着脚远远离开这里,图一个眼不见心不痛。   所以白老板跟姑娘们聊天的时候,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放出些消息,这些消息再被她们传播到更多人的耳朵里。   ·   在望乡井边的裴先生依旧松松地握着他的钓竿,只是屁股底下普通的小竹椅,却换成了宽大舒适的黑荆木椅,靠上去以后,整个人都会放松下来。   椅子上雕刻的咒文隐藏在繁复的花纹之中,便是再细心的人也察觉不出来。   只是那雕刻的刀法与纹路,一看便是出自妖兽一族。   裴先生窝在椅子中,看一眼向自己走来的人,又看了看不远处白老板铺子里那看不分明的黑衣身影,目光了然。   “他们两个吵得人没法睡觉,我来这里躲躲。”白老板铺子里的小伙计小六从望乡台边熟门熟路的摸出个小板凳坐下磕瓜子,“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人。”   裴先生低低地“嗯”了一声,没再吭声,小伙计则拖着小板凳自来熟地跑去跟排队的鬼魂们唠嗑侃大山,除了听他们絮叨自己生前的过往和对人世的留恋,还顺带给他们普及了一下幽冥即将发生的大事。   大事自然只有两件:阎罗王大婚和聘礼玉素。   裴先生耳中听着随风传来的只言片语,有些出神。   这个小伙计,也不知是聪明敬业还是没心没肺,但不亏是白老板教出来的,散播消息的能耐真可谓一流。   就连这些新来地府转眼便要去投胎的魂魄们都不放过,怪不得短短几天时间,玉素将作为聘礼在阎罗王大婚时由妖兽公主带着游街的事情,便传的沸沸扬扬无鬼不知无鬼不晓。   这种情况下,便是隐藏再深的人,也该听到消息了。   小伙计说的嘴巴都有些干了,这才又拖着小板凳跑回来,在裴先生身边坐下,接过他适时递来的茶,喝了口润润嗓子,开始哼起一支不知名的小曲儿来。   裴先生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小伙计道:“小六,你来这里多久了?”   小六哼着的小曲儿猛然断开,他仰着脖子想了想,有些不确定:“按人间的历法算来,大概有……四百年了吧?”   “这么久了啊……”裴先生低声叹道。   “裴先生,你怎么了?”小伙计见他一脸感慨,有些不解。   裴先生便扯出一个浅笑:“我是想到,当初阎薛与白老板还没有这么熟,他们可是因为你,关系才这么好呢!”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小伙计咧着嘴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末了又念叨了一句:“他俩可真是冤家,见面没有不吵架的时候!”   对此,裴先生深表赞同。   ·   因为嫡亲的妹妹要成婚,嫁的还是幽冥的王,所以妖兽族王宫里都已经忙翻了天,但靳双楼还是时不时地过来,只是比往常来的次数少了些。   忙则忙矣,可能看的出来,靳双楼十分高兴。   他是真的高兴,由衷的为唯一的亲妹妹感到开心。   “我们都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但是双柔比我勇敢,也比我幸运。”   鸦青色的长衫上,金色暗纹仿佛峥嵘的鳞爪,桀骜不逊的妖兽太子在这里一向都是低调的,他站在裴先生身旁,看着他仿若不闻一般,慢悠悠地斟茶,苍白的手指仿佛透明,便能想象到此刻那双手,一定是冰冰凉凉的。   靳双楼伸手接过茶杯,碰触到裴先生的手指,果然凉的很,因为人多,他不得不放开,压低了声音问道:“暖玉带着吗?”   裴先生略略侧头望着他,双眸微弯,颊边露出浅浅笑意,伸手拍了拍胸口:“一直贴身带着,很管用呢。”   靳双楼忽然感觉心口一跳,连呼吸都有些窒息。阿裴这样的笑容,让他有些忍不住想要抱抱他。   “我明日再来看你。”他猛然转头,快步离去。   留下裴先生不明所以。   就这么走了?   “裴先生。”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在望乡井的另一边响起。   裴先生扭头看过去,氤氲的香火气模糊了那人的面容,但依稀能辨别的出,是一位身姿窈窕的女子。   他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会儿,才慢慢站起身来。   那女子掩唇一笑,见他走过来,便转身当先往不远处的凉亭走去。   红衣黑帛,墨金束腰,裙摆迤逦,像是暗夜里盛开的艳红色花朵,行动间无不彰显优雅动人,单单是一举手一投足,便叫人心折。   那女子在凉亭中站定,回身的动作仿佛夜莲盛开,微微一笑间,就连街上的一众幽魂怨鬼们都看得直了眼睛。   裴先生放慢了脚步,慢慢靠近,等他踏入那凉亭时,那女子伸手悠悠划过,便在亭外布了结界,阻隔了一众探寻的视线。   “小女子靳双柔,见过裴先生。”她福了福身,轻轻开口,嗓音娇柔婉转,让人如饮清泉。   一边起身,一边伸手拂过亭中桌凳,霎时间原本简陋的青石桌凳便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锦缎。   裴先生没有说话。   “裴先生请坐。”靳双柔优雅地伸手示意,柔白的手指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裴先生依言坐下,依旧没有说话。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靳双柔一双水涟涟的眸子柔柔地望着裴先生,提起裙摆,却是在裴先生的面前跪了下来。   第 7 章   “你这是做什么?”裴先生稀奇道。   “双柔前来谢恩,谢先生为双柔寻来的好缘分,谢先生能够成全。”靳双柔声音依旧是轻轻软软的,态度诚恳真挚。   “这不是我的功劳,是你的造化与努力成全了你自己,裴某不敢居功。”裴先生侧身想让过这一跪,双柔却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先生当得起。”靳双柔语气肯定,“倘若没有先生,双柔走不到这一步。”   裴先生叹了口气:“我说了,是你自己成全了自己,若无其他事,还是请回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先生!”双柔略抬高了语调,“既然哥哥来得,为什么我来不得?”   这话说得有些像小孩子在赌气。   裴先生眼底却现出一丝笑意。   这才有点儿当年那个小丫头的样子嘛。   “过几天就要做新娘子了,还不乖乖在家里呆着,到处乱跑做什么?”裴先生语重心长的劝慰道。   “其实双柔前来,还有一件事要求先生……”靳双柔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知道该不该说。   “玉素的事情你不用担心,”裴先生望着双柔水光涟涟的眸,“我保证不会搅了你的婚礼,你只管放心。”   “双柔不是担心这个,”靳双柔咬着嘴唇,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双柔想问先生,先生心里可有哥哥?”   裴先生轻轻敲打着桌面的手指顿时僵住。他垂眸避开双柔的目光,许久没有言语。   双柔也不急,静静地等着。   许久,裴先生才缓慢地开口,嗓音有些低哑:“小丫头果然是长大了啊,懂得关心哥哥了,”他扯出一个笑,“时候不早了,快回去吧。”   “先生为什么不回答我?是因为答案会让双柔和哥哥伤心吗?”靳双柔倔强地盯着他。   “哥哥一向偏执,他为先生做了那么多,便是石头的心肠也该化了,为什么先生还是无动于衷呢?”   裴先生忍不住失笑。   “我与你哥哥的事情,跟你不一样,你不会懂的。”裴先生摸摸她的头。   “我只知道,不论先生如何,哥哥都不会放开,但倘若哥哥陷入绝望的境地,先生是否能如哥哥一般不离不弃呢?”靳双柔的眼眶有些红了。   裴先生终于察觉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你哥哥怎么了?”他倾身望着她,神色间有些紧张。   “先生还没有回答双柔。”靳双柔倔强地仰着头,眼眶里已经有泪水在打转。   被逼到这份上,裴先生才当真认识到了这小丫头的厉害。   情之一事,当真能让一个人变化如斯。   也难怪,恐怕唯有这样的执着与勇气,才能追寻到自己的所爱吧?!   裴先生闭了闭眼,终于开口道:“倘若当真有那样的一天,裴某愿意牺牲一切。”   这是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   但靳双柔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她只得站起身来:“希望先生能言而有信,否则双柔便是倾尽所能,也会让哥哥忘了先生!”   在这幽冥地府之中,想忘记一个人是何其的容易!   所以裴先生知道,她并不是说着玩儿的。   裴先生微微颔首。   “那么,”靳双柔收拾好了情绪,又变成了个温婉娇柔从容大方的妖兽族嫡公主,她换上轻松的语气,“这是请柬,先生到时一定要来参加哦!”她双手递上一方石匣,石匣由幽冥磁石打造,触手冰凉,光是这个石匣子便算是巧夺天工的宝物,更别提里面的请柬。   裴先生双手郑重接过,颔首答应道:“一定!”   靳双柔掩唇轻笑,双眸闪亮,带着些微娇羞:“夫君原本是要跟双柔一起来给先生送请柬的,但因双柔私心里想着要同先生说说话,便自己来了。还望先生不要见怪。”   他们兄妹二人一向如此任性。   双柔能如此周全已经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在他的记忆中,双柔还是那个娇娇怯怯,见了生人就躲,但是却又任性又能闯祸的小丫头片子。   所以直到她开口之前,即便见她容貌熟悉,裴先生都没能认出她来。   他最多以为,是妖兽族的哪位年轻的长辈,亦或者是双楼的母亲,那位艳名远播的妖兽族王后。   想不到。竟然是她。   妖兽族王后的这一双儿女,当真是都继承了她的好容貌啊!   眉目浓丽,艳而不俗,妖而不媚,天生便带着一股子矜贵。   “我与你的这位夫婿呀,相见不如不见,这样更好,又怎会怪你。”裴先生摇头叹息。   靳双柔笑了笑:“先生倘若能一直如此坦诚,该有多好!”   裴先生决定收回她已经长大了的认知。   这分明还是那个得理不饶人的小丫头。   “先生,请恕双柔还有事在身不能久留,双柔改日再来看先生。”双柔重新施了个礼,见裴先生点头,便收了结界径自去了。   凉亭外,白老板目送着她走远,唰的一声合上了手中的画轴,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这不是双柔妹妹吗?她来干什么?难不成……是来找我的?”   “送请柬。”裴先生瞥他一眼。   “不对吧,你可别蒙我!”白老板收起画轴,重新拿出他那副扇子来,“新娘子亲自来给你送请柬?”   裴先生点点头。   白老板忿忿道:“凭什么呀?为什么她亲自来给你送不给我送呢?”   “那请柬阎薛不是已经给你了吗?”裴老板坐在椅子上懒懒的,手指在石匣子上抚了抚,却没有打开。   “那能一样吗?”白老板叫屈,“凭什么你的请柬就是新娘子亲自来送,我的就是顺道捎过来?这是歧视!是对我的侮辱!”   “大概……”裴先生耸耸肩,“是怕你轻薄吧?”   “怎么可以这样!”白老板一脸受伤,哀叹了几句便被他手里的东西吸引了,“还给你送礼了?!”   “请柬呀!”裴先生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你没有吗?!”   白老板手里的折扇被捏的咯咯作响:“阎薛!”   ……   阎薛此时,正在为婚礼现场布防,他必须要确保此事万无一失。并不知道白老板正在生气。   身为阎罗王最小的公子,他对这个后妈的到来表示出了让人无法理解的支持与欢迎,虽然这是为了抓捕魔族之人所布下的陷阱,可他的反应也委实太过不寻常。   原本妖兽族与幽冥殿的联姻中,双柔是要许配给阎薛的,但是两族却极有默契地谁都没提成亲的事,显然是两人彼此无意。   也许对阎薛来说,这真的是一件喜事。   只是这位妖兽族的公主,究竟是怎么跟阎罗王扯到一处去的,还真是让人好奇。   阎薛望着手中的布防图不由得出神。   阎罗王,阎王殿第五殿之主,也是在这幽冥地府中至高无上的存在,他的代表词是公正无私、铁血无情、冷漠寡淡,虽然也曾处处留情,而且还有了九个儿子,但所有人都知道,从未有哪个女子,是他真正看上眼的,更别提娶做妻子。   幽冥地府之中,绝色的人儿并不在少数,但那绝不是能留住阎罗王的东西。   就连自己的儿子,几乎都没有见过他的笑容,更遑论其他人,他的冷漠,似乎是浸透在骨子里的,仿佛天生便不知道情感为何物!   不,或者说,他本便是冷漠铸就的吧!   所以,阎薛对于这个能让阎罗王点头,亲自答应迎娶的妖兽族的公主,当真是好奇胜过一切。   他还记得,那一日的会议上,当阎罗王突然提出要完成跟妖兽族的联姻时,所有人都望向自己。   虽然没有明说联姻的对象,但所有人都默认是他。   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找借口,便听到阎罗王说:“吾会迎娶妖兽族公主,你们安排一下分工吧。”   他还记得所有人震惊的神情。   那个铁石一般的阎罗王,竟然主动提出要娶妻?!   阎薛也曾借着筹办婚事之名前往妖兽族,但并未见到那个让他好奇的新娘子,只是从她的亲哥哥靳双楼的风姿看来,必然也是绝美的。   正想着,忽见一只小兽从脚边窜过,速度极快,以他的眼力,也只能瞧见红与黑交织的一团模糊的影子。   “那是什么?”他问身旁的下属。   那人挠挠头,一脸茫然,显然并未看见。   “九弟你还不知道吗?”信步溜达过来的九殿阎王八公子阎陆手中把玩着一黑一白两颗珠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这个小兽可是阎罗王的爱宠,已经在这里呆了几百年了,可见你来的还是太少了!”   阎罗王之寡淡冷血,就连自己的儿子,也只能以阎罗王相称。   “阎罗王的爱宠?”阎薛蹙眉,“我怎么没听过?”   阎陆撇撇嘴:“你多来几趟就看见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阎薛不置可否地低头重新去看布防图。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这千百年来,他可没听说过阎罗王喜欢过什么,爱宠?那是正常人才会有的东西吧?!   “这么说来,你知道?”阎薛头也不抬地问,装作并不是很感兴趣,随口闲聊的样子。   “这个么……”阎陆摆摆手,示意他身侧的几个人退下,然后凑上来,压低了声音道:“那小东西的速度极快,除了阎罗王的近侍,很少有人见过它的真实模样,不过我可瞧见过,”他的声音又低了一些,耳语般的道“好像是妖兽族的小崽子,看那皮毛与形态,想必在族中的身份不低,我现在怀疑,会不会是那位公主与阎罗王的私生子?”   “别胡说八道,被人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阎薛的嘴角抽了抽。   “哎,你别不信呀!”阎陆眼看他一副不信的样子,“要不阎罗王怎么会这么轻易的答应这门婚事?”   说的好像也有道理?阎薛眨了眨眼睛。   第 8 章   红药睁开眼睛的时候,这幽冥的小小一隅,依然如往日一般,处处都是游荡着的幽魂,路中央的那棵大榕树上,小树妖依旧在一边修剪枝叶一边唱着听不懂的歌,路边大大小小的摊子旁,也依旧行人寥寥,而望乡井边也依旧是排队的魂魄们。   只不过,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飘渺的香火烟气缭绕中,那些鬼魂们似乎格外奇怪,因为他们既不悲哀,也不愤懑,反而人人一脸兴奋。   小花妖从原身中蹦出来,几步窜到裴先生身边,眼风里瞧见,刚刚修剪完枝叶,满身绿色血迹的小树妖正在跟一个刚来的小鬼魂聊的热切。   那小鬼一脸八卦地瞪大眼睛,淡青色的衣裳上还沾着几滴凡人的泪痕,在地府昏暗的天色中微微闪着光。   “玉素你都不知道?真是没见识!”小树妖一脸鄙夷。   小鬼略有些不好意思,半透明的脸上居然透出了淡淡的粉色,口中却倔强地很:“不知道怎么了?我这不是在不耻下问吗?”   “不耻下问?你别以为我听不懂!”小树妖怒气冲冲地叉着腰,“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正闲着无聊的白老板打着哈欠走了过去:“哟,小鬼头,你是刚来的吧?走,叔叔带你去喝茶。”说罢也不管小树妖的怒目而视,将那只小鬼生拉硬拽地往自己店里拖去。   “你松手!”小鬼在店里将白老板的手甩开,气呼呼地瞪着他,小脸涨的越发的粉嫩。   这么有个性的小鬼,还真是少见。红药觉得好玩,便凑到门边儿上,探头去看。   白老板的店里此刻没什么人,小妖精们依旧在忙忙碌碌地结路引,伙计小六则正躺在椅子上打瞌睡。   “小鬼头,我这可是为你好。”白老板笑眯眯的,一副老好人的样子。   “哼!鬼才信呢!”小鬼一扭头,显然不想搭理他。   “来这里的可不都是鬼嘛!”白老板笑得越发和蔼。   那个小鬼撇了撇嘴,却被他店里的装饰吸引了目光。   他噔噔噔地跑到柜台边,抓起一个麻绳穿的木牌子,扭头问他:“这是路引吗?”   “哟,你这小鬼还挺有见识的!”白老板摇着折扇走过去,“小鬼头,你叫什么名字呀?”   “你是卖路引的?这些都是用来卖的?”那小鬼不答反问。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回答你的问题。”白老板还是笑眯眯的,却是一点也不吃亏。   谁知那小鬼反而眼睛一亮,态度立马来了个大转变:“你是白老板吧?那个专门卖路引的白老板!”他似乎十分兴奋,“这里果然是黄泉路,我果然没有找错地方!”   白老板却不笑了。   他思忖了一下,才缓慢的开口:“确切的说,这里并不是黄泉路,这只是黄泉路的一部分,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小鬼眼珠子转了转,扭过头去,不再看他:“我来这里能做什么?难不成是来游玩呀?”   白老板按住他握着路引的手,压低了声音:“你以为我那么好糊弄吗?你是生魂吧?这里可不是一个生魂该来的地方。”   生魂,即未死之人的魂魄。   那小鬼的面色变了变。   “你既然听说过我,便该知道我的规矩。”白老板见他乖乖松开了握住路引的手退到一边垂着头站好,像是个犯了错,正在教书先生跟前等着挨训的小娃娃,不由觉得有些好玩,脸上重新带出了笑容。   “瞧你身上的灵气,应该是某个修仙大派的弟子吧?”白老板打量他一番,因为只是魂魄的形态,所以身上的衣物显得很模糊,但隐约可辨青蓝之色。   白老板伸手弹了弹他的额头,叹了口气:“我送你回去,这次就当是你小孩子贪玩不懂事,倘若下回再让我发现你,就让你永远留在这里。”   这个白老板真不地道,居然恐吓小孩子。   红药在门外听得直撇嘴。亏她还一直觉得白老板是个好人呢。   “你敢!”那个小鬼头抬起头来,瞪着白老板,“你知道我师尊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   白老板冷笑一声:“那你倒是说呀,我还真想知道这天上地下谁的名号能吓死我?”   “我师尊可是紫……”小鬼猛然闭上嘴巴,恨恨的瞪了一眼白老板。   “怎么,不拿师尊的名头出来吓唬人了?”白老板呵呵笑了笑,“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还有你的名字是什么?”   “师尊说过,不能随便告诉你们这些人自己的名字,”他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了转,“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的乳名,你可以叫我云儿。”   “你这师尊倒把你□□的还不错。”白老板点点头。   “至于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云儿小大人似的背起手来,“我就是好奇呗,修道修了那么久,只听人说起过,可是师尊却从来不带我来看看。”   白老板没再说什么,因为这实在是很正常的。   “这里鬼气太重,你一个生魂呆久了于身体无益,现在看也看了,还是尽早回去。”白老板继续劝道。   他虽是好心,但对好奇心重又十分淘气的小娃娃来说,却着实是有些啰嗦。   云儿翻了个白眼:“这又不是你家的地盘,我干嘛要听你的,你这叫多管闲事!”   “嘿你这孩子!”把老板气得干瞪眼,这可真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云儿冲她做了个鬼脸,转身便往门外跑去。   白老板哼了一声:“不听拉倒,你以为我愿意管你呢!”说完当真便不管了,扭头走向自己的茶台,一边儿嚷嚷着,“小六,把上个月孙掌柜孝敬的那包雪峰给我拿来!”   云儿跑出门的时候,被红药一把拉住,小声的对他说:“跟我来。”   因为看起来年纪差不多大,而且红药长的粉雕玉琢冰雪可爱,云儿一见她便心生好感,见她拉着自己的手,一路小跑,不由得也跟着她一直跑,感觉握住自己的那只小手冰冰凉凉的,十分舒服,脸色不由得有些发红。   转了个弯,躲到白老板看不见的地方,红药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松开云儿的手,问他:“我听白老板说,你是生魂?那就是说其实你还没有死咯?”   云儿被她那双大大的眼睛望着,顿时挺了挺:“那当然啦!”想了想又连忙说,“你不会也是来劝我回去的吧?我还没有找到要找的地方呢!”   “你要找什么地方?”红药好奇地问,声音软软糯糯的,听在耳中十分舒服。   云儿的声音顿时小了下来,觉得自己方才好像有些太凶了,他四处看了看,才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望乡台,我要找望乡台,你知道在哪里吗?”   红药一听,连忙点头:“我知道!我就住在那里!”   “真的吗?”云儿眼睛顿时一亮,“那你能不能带我去啊?”   “当然可以呀!”红药痛快地答应道,然后又说:“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你说。”云儿催促道。   红药抿嘴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我从来没有去过阳世,你能不能给我讲讲那个世界的事情?”   “当然可以啦!”云儿一把拉起她的手,“你要听什么?”   可是,令他惊骇不已的是,他的手,竟然如同虚影一般,径直从红药的手上穿过,根本没有碰触到她!   “我、我这是怎么了?”云儿有些怕了。   红药见他面色惨白的模样,不由得“咯咯”笑了起来,踮起脚尖装模作样地拍拍他的头:“别怕,生魂不能在这里呆的太久的,这说明你该回去啦!”   “可是我还没有去望乡台呢!”云儿焦急道。   “望乡台就在旁边,我带你去啊!”红药指了指不远处,“等你下次来的时候,再给我讲讲外面的事情吧!可不许耍赖哦!”   云儿连连点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   “我叫红药!”红药探头探脑地往后面看了看,“你在这等着,我去给你拿路引。”   “路引?你能拿到路引?”云儿惊喜地想要去拉她的手,结果又一次落空了。   红药却没有在意他的动作,回过头来认真道:“我认识白老板的,你在这等着!”   说完便一路小跑着往白老板的店铺去了。   ·   红药跑到白老板店铺门口,往里面瞧了瞧,发现白老板并不在店里,顿时窃喜,她整理了一下小衣裳,然后抬头挺胸地迈进店铺,冲靠在柜台上打瞌睡的小伙计甜甜一笑:“小六哥哥!”   小六懒洋洋地睁开眼瞧了瞧她,又重新闭上:“什么事儿啊?”   “小六哥哥,白老板呢?”红药小心地问。   白老板太精明了,很不好糊弄,所以她要先确认一下他在不在这里。   “哦,他出去遛弯了。”小六眼睛都没睁开。   “这样啊……”红药忽闪着大眼睛望着他:“先生让我来拿路引,小六哥哥帮我拿吧!”   小六打了个哈欠,终于又睁开眼睛:“要阳引往生,还是阴引轮回?”   “嗯……”红药犹豫了一下,飞快地回答:“还跟以前一样。”   “那就是一样一块咯?”小六慢吞吞地从抽屉里抽了两块系着麻绳的木牌子,“小心收好了。”   说完摸出一支笔和账簿来,准备记账。   “记在妖兽太子的账上!”红药飞快地道。   小六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眯起眼睛盯着她。   第 9 章   红药紧张地咬着嘴唇,生怕他看出什么来。   小六却只是笑了笑,又瞧了瞧她身后,突然低下头来:“小心点,别被发现了。”   说完又重新换上一副懒洋洋的神情,像是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低着头飞快地写着什么,口中嘟哝着:“知道了,快走吧,别打扰我睡觉。”   红药眨了眨眼睛,飞快地将路引收了起来,转身便往外跑。   红药回去的时候,云儿的正在探头探脑地四处打量,红药将路引交给他,又告诉了他使用方法,一边走一边叮嘱他:“我已经在上面做好记号了,有了这个你下次就可以直接来这里找我了,可一定要来哦,不许耍赖!”   云儿接过路引认真地点头:“我一定来!”   红药笑起来,露出两个圆圆的小酒窝,眼睛弯弯似月牙:“嗯!我等着你。”   说完带着他绕过排队的鬼魂们,指着望乡台:“看到那个台子了吗?那就是望乡台,上面那口井就是望乡井。”   云儿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谢谢你,红药,下次我给你带好玩的!”   说完快步跑上前去,几步踏上望乡台,四处张望着,一眼便看到了不远处的裴先生。   他蹭蹭蹭地跑过去:“我能看一看……”话未说完,突然瞪大眼睛盯着裴先生说不出话来。   裴先生转过头来望着他,眉尖微蹙,显然一眼就看穿了他并不是普通的鬼魂:“你该回去了。”   “你你你……”云儿指着他,手指颤抖,半晌突然一下子跪在他跟前,抱着他的腿便大叫一声:“师叔!”   裴先生拿钓竿的手抖了抖。   云儿那表情简直快要哭出来了:“师叔!我终于见到你了!原来你真的在这里!”   裴先生的表情慢慢僵硬,面色也愈发煞白:“你叫我什么?”   “师叔啊!”云儿抬起头来,“师父的柜子里放着你的画像,我不会认错的!”   裴先生霍然站起身来。   周围开始有妖鬼聚集过来,红药见此情景,也飞快地跑上前去。一向喜欢凑热闹地小六子拨开人群挤了过来,只看了几眼便发觉裴先生的面色不太对劲,转身便走。   裴先生感觉头一晕,手按在旁边的黑荆木桌子上,“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云儿还想说什么,突然间惊恐地张开了嘴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被什么摄住了一般,凌空飞起,然后“嘭”地消失在半空中。   那是有人在阳世将他的魂魄摄了回去。   裴先生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他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眼看就要摔倒,红药飞快地跑上前去,但个子太小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干着急:“先生!你怎么了?”   裴先生还没走下望乡台,便一头栽了过去,径直栽进一袭白衣的怀抱,白老板低头看了他一眼,扶着他的手臂顺便搭了下脉,抬了抬下巴示意小六让看热闹的妖鬼们散开,扶着裴先生往自己铺子里走去。   ……   在人间大地之上,有一处钟灵毓秀之群山,山间云雾环绕,仙气飘渺,是人间第一修仙大派——太清派的所在。   在太清派最高的那座山巅上,一座装饰精简的屋舍内,一个看起来五六岁的小娃娃正盘膝坐在床上。   这小娃娃面容清秀可爱,一双眼睛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般,看面相就十分活泼聪明。   而他的身前,有一位白衣男子,头戴紫金冠,浑身上下仙气飘逸,面容如霜似雪,说不出的高贵雅然,却面无表情,自带一股凛然不可侵犯之态。   此时此刻,这位男子的右手拇指,正按在那小娃娃的眉心处,他口中默念了几句,便见手指与小娃娃的眉心相接处,爆出一团金光。   那小娃娃啊的一声睁开眼睛。   紧接着便捂着自己的额头,一边“哎哟哎哟,疼死云儿了!”直叫唤,一边在床上打着滚儿。   “自己说吧,方才去哪儿了?”那男子面无表情,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那小娃娃一听见他的声音,立即翻身下床,垂着脑袋,在他跟前乖乖站好。   全然没发觉眉心已然多了一点金印。   “师父……”他可怜兮兮的偷看了那男子一眼。   “不说是吗?”那男子毫不心软。   “师父!”小娃娃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语气有些骄傲,“我看到师叔了!”   那男子浑身一僵,忍不住后退一步,口中却呵斥道:“云儿!不得胡说!”   云儿丝毫没察觉到师父的不对劲,他还沉浸在去异界游玩的兴奋中,“师父是真的!我真的见到师叔了!他就在望乡台上……”   他话还未说完,那男子便冷声呵斥道:“够了!不要再胡说八道!”   云儿从未见过师父如此可怕的表情。   虽然师父平日里也是一副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样子,但他只是不爱笑而已,性格却温和的很,也从不随便责骂自己。   “三天之内,抄写清心咒一万遍,抄不完,不准吃饭。”那男子似乎怒极了,说完这些又继续道,“去九幽塔里抄,禁闭一个月。”   这算是云儿迄今为止所受到的最严厉的惩罚了。   九幽塔是专门用来闭关和关押极厉害妖物的所在,被九九八十一道法阵所环绕,在其中不能使用任何法力,被关进去,真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云儿想不通,师父为何这么生气。   他追出门去,却看到师父正站在门口,与掌门真人对峙。   掌门真人是师父的师父,虽然他们修仙之人性情较常人更为淡泊,但师徒和亲师兄弟之间往往是最亲密的。   可师父跟掌门真人不仅一点也不亲近,反而隐隐好像还有些敌视。   他不知道是为什么,也不敢问。   师父每日去给掌门真人请安时,也只是在门外站一站行个礼,而掌门真人更是不会随随便便到他们这里来。   今日怎么会来这里呢?   见他出来,掌门真人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下个月便是考较大会,云儿可要好好准备,不要再打架,更不要丢了你师父的脸。”   “是,掌门真人,云儿一定好好修炼!”云儿垂下头,脸一下子红了。   打架被掌门真人找上门来,这可实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也不知道师父会怎么惩罚自己。   被云儿称作师父的男子转头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才对掌门真人行了个礼:“我的弟子,我自会好好管教,不劳掌门真人费心。”   掌门真人露出一个苦笑,没再多说,摆了摆手:“清言,老道自然相信你,只是云儿不过才五岁,关九幽塔未免太过严苛了些,小孩子打架实属正常。”   这番话说出来,并不是命令,到更像是在替云儿求情。   无论如何,掌门真人毕竟是他这一世的师父,虽然两人芥蒂已深,但清言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   “是,师父。”清言颔首。   云儿就差要欢呼了,冲掌门真人吐了吐舌头,咧嘴笑起来。   真是奇怪,明明掌门真人这么宽容和善,为什么师父却总像是对他有意见呢?   “那老道便先回去了。”掌门真人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恭送掌门真人。”清言低头行礼。   掌门真人走后,他回过头来,淡淡的看着云儿。   云儿心想完了,也不知道文松那小子是怎么告的状,早知道就不把他揍得那么狠了。   正垂着头等着挨训呢,等了一会儿,没见有什么动静,抬起头来一看,师父早已走远了。   ……   裴先生躺在白老板铺子后的房间里,只觉得头晕目眩,胸口气血翻涌,又吐了两口血,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但眼前依旧一片金星,他抓住身侧人的衣袖,紧紧闭着眼睛,低声说了句什么。   那人俯下身来,语调少了平日的轻浮与不正经,难得地温和:“你说什么?”   “不要……告诉、双楼……”裴先生断断续续地说完,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白老板叹了口气,给他掖了掖被角,撇撇嘴低声嘟哝了一句:“已经说了,我也没办法。”   “他这是怎么了?”坐在桌前喝茶的阎薛将杯子放下,放低了声音问他。   “老毛病了,没事。”白老板给自己倒了杯茶捧着,整个人窝在椅子里,舒服地扭了扭脖子,才小声道:“你这家伙怎么来的这么快?”   “刚巧在附近办事,就过来看看。”阎薛倾了倾身,也压低了声音,“怎么就突然犯病了?”   “唉……”白老板重重叹了口气,“情绪太激动了呗!”他摇头,“真是孽缘,都怪那个不长眼的小鬼头!”   为了不吵醒裴先生,他俩难得没有吵架,像这样平平静静地坐下来说话,已经久远到记忆当中搜寻不到了。   “这关键时期,可别出什么岔子,到底怎么回事?”阎薛的面色郑重了些。   白老板看一眼床上的人,见他眉头微蹙,显然昏睡的正沉,才压低声音轻声道:“是太清派。”   阎薛眉头一挑,知道事情不简单:“他们找到这里了?”   白老板摇摇头:“应该不是,”他沉吟了一下,“来的是个小娃娃,听说他叫了鹿华师叔。”   阎薛捏住茶杯的手一收,白老板连忙一瞪眼:“我的杯子!”   修长的五指松开,那杯子虽然没碎,却有了几条细微的裂痕,阎薛却没在意,神情严肃,竟然朝天上拱了拱手:“那岂不是……‘那位’的弟子?”   第 10 章   白老板点头:“既然叫他师叔,想来是没错的。”他再看一眼裴先生,声音越发地低,“那小娃娃说,他在师父的柜子里,看到了鹿华的画像。”   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门板被踢爆的声音,阎薛没来得及起身,这扇门也已经被踢开,他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扶住门,以免声响过大将裴先生吓醒。   来者是妖兽族的太子,靳双楼。   “阿裴!阿裴!”靳双楼一眼瞥见躺在床上的裴先生,猛扑在床前,颤抖着手想摸摸他的脸,却在见到床边的那一滩血迹时停住了手,他猛然回头:“他怎么了?!”   “你小点声,别惊着他!”白老板嗔怪地瞪他一眼,“现在还没事,你再这么折腾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靳双楼立即闭上嘴,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站起身来,将身上乱七八糟的衣裳扯掉往地上一扔,竭力控制自己的愤怒,瞪着眼压低了声音:“你最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不然当心我拆了这里!”   “不想让他活命了你就拆。”白老板依旧窝在椅子里,连眼皮也没抬。   “别急别急,裴先生没事。”阎薛连忙打圆场。   “这叫没事?”靳双楼眼睛一瞪。   “我说了没事就是没事。”白老板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你要是不想救他,就离开这里。”   靳双楼刚想发火,突然感觉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腕,他低头,看见裴先生面色苍白,双眼依旧紧紧闭着,像是没有醒来。   “阿裴!你怎么样?”靳双楼眼中的血红之色退却,“哪里不舒服?”   “不关白老板的事……”裴先生嘴唇蠕动,声音细若游丝,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仿佛累极了一般,又昏睡过去。   靳双楼紧紧握住他的手,似乎是想要将那双冰凉的手暖热,他深深呼吸,许久才低着头,轻声道:“抱歉,方才是我太着急了。”   白老板将茶杯放下,从袖子里摸出扇子摇了摇:“嗯,我大人有大量,姑且原谅你。”   俗话说,关心则乱,其实他是理解的。   “他到底怎么了?”靳双楼垂着头,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语气却却已平静多了。   “你也知道他一向体弱,这次不过是急怒攻心,才引发了旧疾罢了。”白老板慢悠悠的摇着扇子,看起来好像确实没什么事儿。   但白老板自己心里清楚,裴先生这次,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好起来。   但他不能告诉靳双楼,无论如何,眼前都不能再出任何岔子,只有先稳定下来,等事情过去再说。   “急怒攻心?”靳双楼的拳头握紧,看得出来,他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却冷了下去,“因何事急怒攻心?”   白老板沉默了,伸手暗地里拽了拽阎薛的袖子,示意他赶紧替自己想个理由。   阎薛咳了一声:“我听说好像是遇上个不听话的小鬼,跟红药吵起来了?”   “啊!是啊是啊!”白老板赶紧应和道,“你也知道他一向护短,红药就是他的命根子。”   靳双楼的眉头挑了挑,显然是不信。   阎薛走到窗边,将猫在窗台底下偷听的红药提溜出来。   红药只得苦着脸认错:“双楼哥哥红药知错了,红药不是诚心要气先生的!”   白老板在桌子底下冲红药伸了伸大拇指。   红药只当没看见,继续苦着脸装可怜:“红药再也不敢了,求双楼哥哥饶命啊!”   靳双楼默然地看着她。   白老板说的对,红药是阿裴的命根子,别说是揍她一顿,就是惹她不高兴了,阿裴都会好几天不理他。   他确实对红药毫无办法。   ……   “白老板,先生真的没事吗?”红药踮起脚尖,努力的将自己的脑袋露出桌面。   “真的。”白老板摸摸她的头,以示奖励“你方才做得很好,来骗路引的事儿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也不能告诉先生。”红药吐了吐舌头,讨价还价。   “你这小丫头!”白老板无奈,“好吧,不告诉。”白老板看了一眼后堂,以防止被别人听到“不过以后,你不要再跟那个叫云儿的小娃娃来往了,除非你还想把先生气病。”   “为什么啊白老板?”红药不解。   “总之,你听我的就对了。”白老板显然不想解释,但神色却很认真,显然不是在跟她开玩笑,“记住了哦!”   红药噘起嘴巴来,转身便跑出店门去玩儿了。   “哼!我才不要听你的呢!大不了不让你们知道就是了!”   ……   这两天,因为靳双楼都执意留在这里不肯回去,妖兽族派来的使者来了一波又一波,不但没将他请回去,反而留下了不少伺候的人。   简直成了他的地盘。   白老板被吵的烦不胜烦,又要看着裴先生不能搬出去躲清静,每日里除了四处溜达溜达,沾花惹草之外,唯一的消遣便是跟靳双楼吵嘴逗乐。   但凡是出去溜达一圈回来,必得跟靳双楼吵一架,两人相看生厌,不得已白老板将裴先生旁边那间房腾了出来给他。   靳双楼从妖兽族赶来时正在试礼服,一路狂奔使得绣娘们花空了心思才织就的华服就这么被撕的破破烂烂。   但是太子殿下冲她们笑一笑,绣娘们便什么脾气都没有了,不仅照旧兢兢业业地赶工,还顺带着给那位躺在床上的瘦弱公子也做了两身。   妖兽族的太子,虽然桀骜不逊,乖张任性,但也不是傻子,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相信了白老板他们的话,但他自然不会只听他们的一面之词。   虽然白老板早已有所交代,但到底还是会有疏漏之处,很快靳双楼便知道了前因后果。   在听手下重复了一遍那小娃娃的话之后,靳双楼手中的黑石茶杯直接被他捏碎,他双眸血色迸现,顿时整个人便阴沉下来。   汇报消息的妖兽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他已经记不清楚少主多少年没有这样生气过了?   在他们妖兽族,生气的时候,原本青色或者黑色的眸子便会变成血红,红色越深,说明血统越纯正,怒气也越盛,战斗力也愈强。   但是少主是太子,血统高贵,天生的黑眸中便带有一丝血色,平日里无论他如何生气,眸色都不会变化。   除了五百年前那一次。   那一次,他双眸暗红如同滴血,比现在还要可怕。   正回忆着,外间传来匆忙地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侍女在门外小声禀报:“少主,裴先生又吐血了。”   靳双楼血色的红眸一闪,重新化作黑色,只是其中一条血线却越发深重。   他一把推开眼前碍事的人,飞快地来到裴先生床前。   裴先生已经昏迷了一天,期间没有任何醒来的征兆,他的魂魄本已不完整,身体也孱弱不堪,不过是靠一口气苦撑着。   如今加之精神受创,白老板想尽了办法,也只能不让情况继续恶化下去。   闻讯匆匆赶来的白老板见跪在床前的靳双楼神色悲恸,叹了口气,没有再挤兑他,也没有让他闪开,看了看反而安慰道:“这些淤血吐出来是好事,你不要太过担心。”   “他什么时候能醒?”靳双楼嗓音嘶哑。   白老板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他或许是太累了,睡够了自然会醒。”   怕只怕,他不愿醒。   靳双楼点点头,又问:“真的没法根治吗?”   这次白老板倒没有犹豫,直接回答:“办法是有,但我还不能确定,你容我再想想。”   “好。”靳双楼应道,继续说:“无论需要什么你只管说,我去想办法,只要他能好,付出任何代价我都愿意。”   “我知道,”白老板叹口气,“我又何尝不想让他好呢!”   说完摇着头带着人退了下去,留他在这里单独陪着裴先生。   靳双楼久久地凝视着他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容,伸手为他将发丝理顺,然后将手心贴在他的面颊上,似乎有些委屈:“甚至不需要见面,只是提起他,便能让你如此吗?”   他眸中血色加深:“好一个紫薇帝君!”   也许是被这个名字所触动,裴先生的睫毛颤了颤,靳双楼心中一紧,但他终究没有醒过来。   第 11 章   “你还是放不下他。”靳双楼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在流失,他握着他的手,趴在床边,像小孩子一般无声的哭泣起来。   “我努力了这么久,还是不能让你忘掉他,我真是没用啊!”   “阿裴,阿裴,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时时刻刻担惊受怕,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离开我,阿裴,把我的命换给你吧!阿裴!”   嘶哑的嗓音里,是满溢的绝望和不甘。   裴先生缓缓睁开眼睛,手上传来眼泪的灼热感,烫的他的心仿佛陷入油锅中被煎炸。   这样深重的爱,他如何承担的起呢?   可是,这样深重的爱,他又要如何才能辜负呢?   “我死不了的。”裴先生声音很轻,轻的如同一缕烟气,但靳双楼还是听到了。   他猛然抬起头来,眼中泪痕尤在。   他将裴先生的手放在颊边,直直地凝望着他,半晌,他的容貌渐渐变化,不多时,便成了头戴紫金冠,面容清俊威严的模样。   紫薇帝君——清言的模样。   “如果看到他,你能好起来,”一滴泪从他颊边滑落,“我愿意变成他。”   裴先生猛然咳嗽起来,咳了半晌才停下,他甚至顾不得擦去唇边的血迹,只是久久凝视着他,突然笑了笑:“阿靳,你是你,他是他,不要这样糟蹋自己。”   “所以我永远也替代不了他,是吗?”靳双楼的语气平静,平静到可怕。   裴先生动了动被他贴在脸上的手,将他的脸捂住,只露出一双眼睛:“阿靳,就算变的再像,眼神也骗不了人。”   靳双楼瞳孔猛然收缩。   胸口像被压了一块大石头,可心里却又空荡荡的,他觉得压抑地喘不过气来,快要窒息。   “你还要我怎样!还要我怎样啊?!”他双眸凄切哀痛,“阿裴,我的心也会痛,我也会伤心难过的,你都看不到吗?”   “既然如此,那就……”裴先生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忘了我吧。”   靳双楼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的神志濒临崩溃,眼里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剩下他那一抹虚弱的笑。   他重新变回自己的模样,瞳孔中的血色越发浓重,快要占据半个眼眸,他也笑了,泪还在脸上,让他的笑美的令人心碎。   “那你为何不忘了他?”他问。   俯身下来,吻上他的唇。   这是一个血腥味浓重的吻,他动作轻柔缠绵,舌尖柔软,裴先生感觉自己的大脑猛然空白。   只有他那一声质问。   为何不忘了他?   随着这个吻的加深,一股温热的气息直灌进来,裴先生神志混沌间,并未发现,他给自己喂下了什么。   直到这个吻结束,裴先生才发现,自己竟然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他坐起来,裴先生也跟着坐了起来。   靳双楼的神色已经平静了下来,他抱着他,轻声道:“阿裴,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不求别的了。”   “就算你忘不了他,也没关系,起码,现在你的眼里能看到的是我,在你身边的是我,在你身体里,也是我,这就够了。”   裴先生耳中听着他这些话,但又像是没有听见。   不,他听见了,却好像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感觉到,似乎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以前他连骨头血液都是凉的,但此时此刻,血液里好像掺入了什么东西,竟然变的温热起来。   那股热量在四肢百骸里流淌着,竟然渐渐生出力气来,他甚至觉得,五百年来,从未如现在这般温暖与轻松。   他有些疑惑,但靳双楼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   妖兽族太子推开他,在他额上印了一个吻,继续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从此以后,我们血脉相连,再也不可能分开了。”   他起身,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便离开了,走之前,甚至还给他关上了房门。   裴先生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却听到门外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上的声音。   不知为何,他突然心中一紧,飞快地下床朝门口冲去。   门被锁上了。   裴先生听到外面传来惊呼声。   “少主!少主!您怎么了?”   “快去叫白老板!”   “把少主扶回去!小心点!”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他的心脏,他猛然深吸一口气,用力地砸着房门。   “嘭!嘭!嘭!”一声接着一声,房门摇动,紧接着,随着一声巨响,房门应声而裂。   所有人都扭头望着他,呆在当场,包括他自己。   躺在床上一直昏迷,身体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裴先生,哪里来的力气,竟然能破得了梧桐木的房门?   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   但目光在触及被人扶住的靳双楼时,一切都被抛在了脑后。   裴先生飞快地扑过去。   一向生龙活虎的妖兽族太子,仿佛没有什么能够打倒他,永远都是精力充沛的模样。   他从未想过,他也有虚弱的时候。   “阿靳!阿靳!你这是怎么了?”裴先生没有在意那些人怪异的眼光,焦急地询问。   靳双楼靠在手下人的身上,费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他,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来:“没事,养两天就好了。”   ……   白老板的病号,由一个变成了两个,而一向健康健壮活蹦乱跳的妖兽族太子为何会突然倒下,白先生给出的解释是:急火攻心,操劳过度。   就像当初靳双楼不相信他一样,裴先生也一样不相信。   特别是当他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之后。   但白老板不说,躺在床上的太子也笑容无辜左右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裴先生只得作罢。   在喝了白老板配的药又睡了一觉之后,靳双楼看起来果然好了许多,这才让裴先生略微放心了些。   裴先生记挂着红药,见靳双楼没有大碍,便出了白老板的店门,往望乡台溜达过去。   刚出门便瞧见红药在门口徘徊,瞧着并无不妥,他略略放心,走上前去。   “先生!”红药一见他便欢快地跑到他跟前,“先生你怎么样了?”   “先生没事。”裴先生摸摸她的脑袋,“你在这里做什么?”   红药低下头摆弄着衣摆:“红药想去看先生,但是又怕先生生气……”   “先生永远不会生红药的气。”裴先生蹲下来直视着她。   因为这是我欠你的,我的妹妹。   “真的吗?”红药顿时开心起来,见裴先生肯定地点头,才又问:“那先生,你真的没事了吗?红药好担心你啊!”   “真的!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裴先生伸开双手,“真的没事了,红药这么关心先生,先生很高兴,红药真是好孩子。”   红药有些不好意思:“先生要去哪里?红药陪您一起去吧!”   “你去找绿离玩吧,”裴先生看了看不远处坐在树上唱歌的小树妖,“先生真的没事。”   “好吧……”红药懂事地点点头。她能看的出来,先生并不想让她跟着。   望着红药跑远,裴先生才站起身来,慢慢地往望乡台走去,先看了看红药的原身,确定没什么问题之后,他才又沿着望乡台往前走,走到忘川河边,望着满目血红的彼岸花,不由得低声呢喃:   见花不见叶,见叶不见花,花与叶同根,生生皆相错,世世不得见。   脑中想起靳双楼的那句质问:那你为何不忘了他?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都已经尝过了。   他深深叹息。   不如忘了罢!   想到这里,他举步走向奈何桥边的孟婆。   孟婆其实并不是一个老婆婆,相反,她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双十年华的女子,面容俏丽,性格洒脱。   不过,这究竟是不是她原来的模样,就很难说了。   此时此刻,她正靠着竹椅,一双穿着青靴的脚搭在方桌上,抱着手臂看着新做的人偶手脚笨拙地给排队的鬼魂们盛汤,时不时对拒绝喝汤的鬼魂瞪一瞪眼,站立两侧的鬼差便上前强行将汤灌下去。   这是个无聊的工作,所以孟婆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还没等裴先生走到她跟前,就已经被她发现了。   “来来来,裴先生,快坐下喝完汤吧!”不管见到谁,孟婆都会热情的招呼人家坐下喝汤,虽然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喝了孟婆汤不会像普通凡人的魂魄一样,将前世种种遗忘殆尽,但那汤也着实不怎么美味,因此也少有人会喝。   平常如果被孟婆这般招呼,裴先生一定会笑笑扯开话题,但这次,他却点点头:“给我一碗忘川水吧。”   孟婆招呼木偶舀汤的手顿住,她意味深长地看一眼裴先生:“跟我来。”   说完起身走到草棚后。   裴先生跟她走过去,孟婆撩起袖子,露出白嫩的手腕,问他:“你想好了吗?”   孟婆汤是由忘川水熬制而成,喝了可让凡人死后的魂魄忘记前世种种,带着空白的记忆重新投胎转世,演绎另一场不同的人世悲欢。   但是对神仙妖怪来说,却是不起作用的。   他们这些神通广大的人,若也想像凡人一样,忘却什么,要喝的,却是纯净的忘川水。   即孟婆的血。   “嗯。”裴先生点头。   也许没想好,也许一会儿便会后悔,所以,他要趁现在,做个了断。   锋利的刀锋割破白嫩的皮肤,渗出来的却不是鲜血,而是透明的,无色无味水一般的液体。   一滴、两滴、三滴。   孟婆扔了刀,手指抚过手腕的伤口,那伤口转瞬便愈合了。   她端起接了三滴忘川水的碧色小盅递给裴先生:“喝吧。”   第 12 章   裴先生接过杯子,久久地凝视着,却并不往嘴边送。   孟婆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耸耸肩。   这样的神情和犹豫,她看得太多了。   倘若舍得,又何须借助外物来遗忘。   可既然不舍得,却还想要忘记,无非是太过痛苦。   其实,这种犹豫最痛。   于是她自言自语一般呢喃:“忘了便忘了,干干脆脆,以后的生命里,便再也不会受折磨,有什么不好呢?”   突然起了一阵微风。   不远处香火烟气在地上滚动。   忘了罢!忘了罢!   彼岸花在摇曳。   风中满是魅惑香甜的花香。   他与大师兄的种种,便像是梦一般,浮现在眼前。   忘了罢!忘了罢!   花香愈来愈浓,清俊冷然的面容越来越淡。   他仿佛重新回到了五百年前,被那场业火烧灼的痛楚遍布全身。   但都不及心里的痛。   他爱上不该爱的人,于是世间所有的幸福都再与他无关。   因为爱上了他,他的余生都是心酸苦楚,所有的痛,都不及他给的心痛。   忘了罢!忘了罢!   裴先生紧紧闭上眼睛,将小盅往唇边送去。   就在他仰头要喝下忘川水的那一刹那,一只手伸来,打翻了他手里的茶盅。   小盅落地,杯中的忘川水洒落,很快便渗入地下,生出一朵妖艳的彼岸花。   裴先生睁开眼。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阻止他喝下忘川水的人,竟然是靳双楼!   “你在做什么?!”这五百年来,无论裴先生对他如何冷漠如何拒绝如何不为所动,他都从未在他面前发过火。   可今天,他决定忘了那个人,出来阻止的人,竟然是他?   “你不是想让我忘了他吗?”裴先生垂下手,不明白他气什么。   孟婆挑了挑眉,望着冒冒失失的妖兽太子:“怎么,后悔了吧?”   “没你的事。”靳双楼冷冷看她一眼。   “哎?怎么没我的事?这三滴忘川水,得拿三百年灵力来换,”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小盅,“你要是后悔了的话,可以再买三滴哟~”   “滚。”靳双楼面色森冷。   “嘿,给你点好脸色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你别仗着自己是妖兽族太子就无法无天,这里可不是妖兽族,你去打听打听,在忘川这个地界,谁敢不给我孟婆面子!”孟婆伸手指着他,正要继续破口大骂,却有一个人影飞快地冲上来抱住了她的双臂。   “孟姑娘别生气,别跟他一般见识,来来来,我赔你的损失。”小六连哄带劝地拉着孟婆赶紧离开。   “为什么不让我喝下去?”裴先生表情淡淡的,少了往日的平和,看不出什么情绪。   但熟悉他的人知道,越是这样,就表明他越是生气。   “我何曾让你忘了他!”靳双楼转身往石台上一砸,顿时青石板的石台四分五裂。   在忘川这里,大部分法术都是无效的,因此他这一拳,结结实实用的是自己的力气。   顿时手上便流下了鲜血。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一般,双眸森寒,表情狰狞:“倘若你真能放下!又何须饮用这忘川之水!”   “倘若放不下,违心地喝了它留在我身边,又有什么意思!”   妖兽族的太子,虽然爱的深沉,却也有着自己的骄傲。   施舍的感情,他不需要。   “可我就是放不下!”裴先生握紧双拳,显然也是生气了,“你要我怎样!怎样你才满意?!”   就在两人怒目而视、剑拔弩张的时候,突然伸过来两只手,在他们两人的后脑勺上各敲了一记。   两人同时怒气冲冲地转过头来,狠狠瞪着那人。   一身白衣的白老板板着脸:“你们两个闹够了没有?能不能给我消停会?”   “哼!”靳双楼扭过头去。   裴先生没有说话,但显然也没有消气。   “想待在这里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听话,要是不愿意,趁早滚蛋!”这是说给靳双楼听的。   妖兽族太子双拳紧紧握住,竭力控制住自己不去朝他脸上揍一拳。   “还有你!”白老板扇子往裴先生肩头一敲:“再这样胡闹让你一个月下不了床!快回去!”   裴先生倔强地扭过头去,依旧没有说话。   “都聋了啊?快回去!”白老板一手抓着一个,生拉硬拽地扯着两人往铺子里走去,“我是说认真的啊,你们再这样我可就真的不客气了!”   “你废话太多了!”靳双楼额头青筋直跳,还是没能忍住开口顶了一句,“我们的事不用你管!”   白老板不乐意了,当下停下脚步:“不用我管?你确定?”   “你烦不烦!”靳双楼挣脱他的手。   “吵架了,所以阿裴的命你就不想救了?”白老板嘲讽地望着他,风情万种的桃花眼鄙视起人来也一样锐利,“还是你觉得,靠你那点真元就能救他?”   靳双楼恶狠狠地盯着他:“你闭嘴!”   见他果真生气了,白老板耸耸肩,懒得跟他计较:“鹿华我们走,不要搭理这种幼稚的人!”   ……   太清派。   飞云卷苍松,清风绕山行。   一身白衣的男子站在山崖边,风吹动他的衣衫,像是白鹤张开的羽翼,稀薄的日光洒下来,他头顶的紫金冠和白衣上的金色花纹熠熠生辉,看起来像是另一轮太阳。   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他正低着头,右手抚着左手的袖口,那里,有一团圆形的刺绣。   绣的是一轮太阳,黑色的丝线勾边,红色却像是浸染上去一般,不规则的氤氲开来,与整身的刺绣并不协调,但却有种艳丽凄然之感。   他久久地凝望着,仿佛忘却了时间和一切。直到日斜入西山,乱云低薄暮,衣上的花纹看不真切了,他才像是猛然被惊醒般。   那萧索的神情,却与平日里的冷静自持大相径庭。   “仙尊,弟子前来通知云华师叔,前往飞云殿鉴别等级。”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不知是哪座殿中的小弟子。   纵然太清派是天下第一修仙大派,也确然有飞升成仙的祖师爷,但毕竟还是凡人的宗派,所以,能被称作仙尊的,只有清言一人。   无他,皆因清言乃是天上紫薇帝君的转世肉身。   紫薇帝君,执掌天经地纬及日月星辰,以率山川诸神同四时节气,哪怕在仙界中,也是上位大仙。   所以就连一手将他抚养长大,亲自教导的掌门真人,也只能对他毕恭毕敬。   就因为这样的身份,他唯一的朋友离他而去,还有他……   “子喻……”这句低喃一出口,他自己似乎都有些吃惊,连忙闭上嘴巴,默念清心咒数遍。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那小弟子躬身行了个礼,倒退几步便径自去请云华师叔了。   仙尊不理他们,这是常有的事。   只是转身的刹那,他似乎听到仙尊说了句什么。   再回头时,却见平台上空无一人。   是自己的错觉吗?小弟子挠了挠头。   第 13 章   靳双楼靠在树下,一口一口喝着酒,原本便艳色无双的容颜布满了忧郁颓废,更增添了别样的风情。   躲在不远处偷看的女鬼女妖们越来越多,有几个胆大的甚至已经坐在了黑石栏上。   妖兽族的太子连眼皮都没抬,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   可却越喝越清醒。   为什么,酒会越喝越清醒呢?   越清醒,越痛苦。   他说他放不下。   他终于说了实话。   他灌了一大口酒,便听到身前有个娇滴滴的声音在招呼自己:“公子,一个人喝酒多无趣啊,我们姐妹来陪你喝呀~”   靳双楼抬了抬眼皮。   说话的是穿着粉色衣裳的狐妖,她带着狐族特有的柔媚,眼波似水,肌肤白皙柔滑,在这着妖鬼横行的幽冥中,已经算是不错的美人儿。   她身边还坐着一位白衣裳的姑娘,表情柔顺,眉宇间是淡淡的平和,看起来安静又温婉,只是一双眼睛,还是掩饰不住精明。   靳双楼的目光掠过那位粉色衣衫的狐妖,将目光停留在那位白衣女子身上,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招招手:“你过来。”   那女子咬了咬唇,带着些羞赧,眼底却闪过一丝狡猾,她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翻过石栏跪坐在他身边。   靳双楼闭上眼睛,伸手揽着女子的香肩,鼻端传来女子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混合着酒香,突然感觉全身有些燥热。   那位粉衣的狐妖见状,也靠了过来。   见此情形。藏在远处偷窥的女妖女鬼们纷纷春心大动,渐渐围拢过来。   靳双楼扯了扯自己的领口。   他已经许久没有放纵过了。   近些年来,每当他抚摸着怀中女子的肌肤,便会想起阿裴,不由得便兴味索然。   男子也试过,更加提不起半点兴趣。   他低头望着这位白衣女子,她身上安静的气质有些像阿裴,也许可以试一下。   他这样想着,又灌了一口酒。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身为妖兽族太子,他自然是尝过许多女人,但不论平日多么桀骜任性,在这方面,却一直都是温柔的。   从不强迫,从不粗暴,有许多女子被他遗弃后还总是记着他的好。   本来,以他的姿容和地位,便少有女子会生出抗拒之心。加之他的温柔缱倦,还从未失手。   “奴家乳名香香。”那女子伸手抓着他垂落的发丝。   “好名字,跟你一样香。”他低头,唇边溢出一丝邪魅的笑,在她耳边轻声道:“真想尝尝其他地方是不是一样香。”   那女子害羞地将头埋入他胸口,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让开。”   那声音仿佛是从深渊之底传来,让人觉得心里发毛。   她抬头,一眼便瞧见那个青衣薄衫的身影,清秀的五官略显苍白,素来温和的表情此时却冰冷如霜。   虽然从未跟他打过交道,但多少也曾听说过,就算是地府之主阎罗王,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   而且,他与妖兽族太子以及白老板不明不白的暧昧关系,也是人尽皆知,所以小狐妖识趣地闭了嘴,起身便要走。   但却发觉被人扯住了袖子。   “你去哪儿?”妖兽族太子像是没看见身前那个脸色铁青的男子,脸上依旧挂着笑,“不是要陪我喝酒吗?”   香香紧张地看一眼裴先生,发觉他脸色越来越黑,只得奋力从靳双楼手中抽出衣袖:“奴家,奴家下次再来陪公子。”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妖,可惹不起裴先生。   而且,任谁都看得出来,两人只是吵架了,她虽然恋慕这位俊俏的公子,但还犯不上为此得罪人。   靳双楼嘲讽地一笑:“怎么,现在连你也这样,全当本殿下是玩具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想要了就一脚踢开?”   他扶着树干站起来,满身的酒气熏得小树妖都躲到了最高的那根纸条上。   一时间,狐妖香香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虽然明知道他并不是说的自己,但如今她要是走了,岂不是正应了他方才说的那番话?   靳双楼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了,将手搭在她肩膀上:“不走了?”   狐妖香香挤出个勉强的笑。   “那继续陪我喝酒啊,”他拿起酒壶晃了晃,然后便往狐妖唇边凑去。   酒壶被裴先生劈手夺去。   “我陪你喝。”他声音低沉,仰头便灌了一口酒。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这酒竟然及其辛辣,一大口灌下去,从喉咙到肠胃都猛地灼热发烫。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靳双楼推开狐妖,微微眯起眼睛:“怎么?才一口就喝不下去了?”   狐妖连忙抽身闪人,生怕再被这两个人夹在中间为难。   裴先生双眸冒火,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猛然又灌了一口。   “好好好!”靳双楼赞叹一句,脸上在笑,眸子却阴沉了下去。   裴先生感觉酒在肠胃中发散开来,那股热气竟然让他舒服不少,头却顿时便有些晕。   他知道,再这么喝下去,他必然要先倒在这里,因此拉起靳双楼便往后走。   靳双楼倒也没有反抗,任凭他拖着自己一直往前走,双眸阴沉的盯着他,也同样没有说话。   他这样听话地跟着自己走,让裴先生有些意外,却又觉得很正常,毕竟,这么多年来,只有自己拒绝他的份,他似乎从没有违拗过自己。   头越发昏沉,他甩甩头,拉着他径直穿过白老板的铺子,走到后堂靳双楼的房间里。   他想让靳双楼赶紧躺下睡一觉。   可被他拉着的那个人,显然并没有想要睡觉的意思。   “啪”地一声。   裴先生转身,发现靳双楼正靠在关上的门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裴先生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酒壶不知何时又回到了靳双楼的手中,他伸手抢过,放在桌上。   他这样的神情让他感觉到陌生。   这许多年,他在自己面前,一直是坦诚的,从不隐瞒自己的心思,可此时此刻,裴先生才发现,他竟然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认知让他有些心慌。   他忍着头晕上前一步:“你醉了,快躺下休息吧。”   靳双楼点点头:“嗯,我是醉了。”   却并不动弹。   裴先生只得上前去拉他。   他这一靠近,靳双楼却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旋身将他压在门后,他的手在他耳边抵住房门,微微低头,漂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你管我做什么?让我醉死岂不更好,你也不必再苦恼!”   因为身高的差距,裴先生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直视他,这样像是在迎合的动作让靳双楼心底的火气越发的燃烧起来。   裴先生却不说话。   他的话一向很少,特别是碰到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以沉默应对便是常态。   若是往常,靳双楼便会一笑了之,主动转移话题。   可现在,显然靳双楼并不正常,所以他又低了低头,越发逼近:“你为什么要管我?嗯?我是你什么人?”   刚才被他一晃,头越发的晕,裴先生抬手抵住他的胸口,阻止他进一步靠近,大脑晕晕乎乎的,眼前的靳双楼好像变成了两个三个,他低声呢喃,连自己都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   “是我想要珍惜的人啊。”   靳双楼望着他水光盈盈的眸子和红润的唇,勾起一抹笑,低头便吻了上去。   似乎全部的力气都被抽空,他双手攀住唯一能够倚靠的东西,大脑越发的昏沉,眼前金星乱冒,但唇齿间的那股灼热却让他想要更多一些,再多一些。   整个身体都热了起来,吻住他的那个人稍稍离开,清凉的空气灌进来,他感觉稍微凉快了一些,可是却更加难受。   靳双楼睁开眼,黑色的眸子里,红线越来越深,眸光晶亮湛然,显然是动了情。   裴先生感觉扣在自己腰间的手越来越紧,不由得低哼了一声,他的神志终于找回一丝清明,用力推着他的肩膀:“阿靳,不要……”   靳双楼的动作立即停了下来,将脸埋在他脖颈上,声音沙哑:“一次,就这一次,让我亲亲你,好不好?”   声音里有委屈,有祈求,像是被欺负了的小孩子,让人不忍心拒绝。   那一丝清明如同崩紧的弦,随着靳双楼在脖颈上的轻蹭“啪”地一声断裂开来。   见他没有任何回应,但抵住他双肩的手却缓缓松了力道,靳双楼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垂,正要更进一步,裴先生却再一次剧烈地咳嗽起来。   顿时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所有的欲念都冷却下来,他一把抱起裴先生,将他放到床上:“对不起对不起,阿裴,你怎么样?都是我不好,我太自私了,没有考虑你的身体。”   裴先生擦去唇边的血迹,握着他的手,露出一个笑:“我没事,别担心。”   “真的没事吗?”靳双楼如同做错了事的小孩子。   “真的。”他安慰道,“白老板不是说了吗?把淤血都吐出来是好事。”   他的头还是晕,靳双楼也还是三个脑袋,但是他的意识却清醒了过来。   “都怪我,我不该惹你生气的。”靳双楼垂着头。   裴先生正要说什么,却突然发觉他身上的外衣不见了,他低头,发现自己的外衣也不知何时被丢在了地上,只着一件中衣,面色微红。   靳双楼给他盖好被子,发现他苍白的面颊上竟然多了一丝可疑的红晕,竟然那样——可爱。   他忍不住想笑,掀开被子也翻身上床,抱着裴先生,轻轻亲了亲他的唇角:“睡会吧。”   “嗯。”裴先生微笑,顺从地闭上眼睛。   还没等睡着,便感觉那张脸又凑了上来,轻轻的,带着十分的温柔与缠绵。   “你……”裴先生一开口,正好被他趁虚而入,闷哼了一声,感觉刚刚清醒一些的大脑又开始昏沉起来。   靳双楼眸色深沉,将体内的真元一丝丝地渡过去,感觉他冷下来的手脚重新热起来,才停了下来。   真元的流失让他无比疲惫,他抱着裴先生,终于睡了过去。   第 14 章   白老板站在山崖边缘,望着脚下翻涌的云雾与云雾间时隐时现的苍松翠柏,心下感慨万分。   他已经有五百年不曾来过这儿了。   如今回来一看,却并无什么明显变化,就连那几间屋舍,也还是跟原来一样。   尤其是,当那个一身白衣,头戴紫金冠的男人推开门缓步走来时,那一瞬间,他竟然有种自己从未离开这里的错觉。   仿佛那些惨烈的过往,不过是他的一场大梦。   高高在上的仙尊面容和身姿一如从前,仙气卓然,倾城绝世,高贵不可侵犯。   让人觉得哪怕是靠近他一点,都是对他的亵渎。   这样的人,不,他不能被称作人,他是仙君啊!   这样只有天上有,人间无的男子,爱上他又有什么错呢?   倘若谁不爱他,那才是不正常的吧?   想到这里,又想起自己便不爱他,那岂不是自己也不正常吗?   他用折扇敲了敲脑袋,将自己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摒在脑后,露出一个笑容:“师兄,好久不见。”   清言依旧面无表情,只是那双素来清明透彻的眸子里,却露出几分真切的笑意:“好久不见。”   同样是白衣,白老板衣衫剪裁平整做工精良,一看便是富家子弟的锦绣奢华,而清言,则是飘逸轻柔如云似雾,仙气十足。   “师兄不请我进去喝一杯吗?”两人相互打量片刻,白老板再次开口。   清言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原本他便天性寡淡,亲近的人不多,自从他觉醒,身份被公开以来,更是没有人敢靠近他,就连师父,也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唯有这个师弟不怕他,照旧跟他玩笑。   白老板摇着折扇慢悠悠地在前面走,熟门熟路地推开门来到茶室。   这里的景致也没有什么变化,除了院子里他们师兄弟一起种下的小海棠树苗已长的枝繁叶茂结了红色的果子,一切都还跟从前一样。   白老板在自己旧时的位置坐下来,扭头望了望窗外,依旧笑眯眯的:“这个时节……我们今日是不是要泡铁观音?”   清言一边热上水,眸中显出几分笑意:“嗯,泡你最爱的云岭铁观音。”   “师兄的茶,真是令人怀念啊~”白老板长叹一声,躺倒在茶炕上。   “要是喜欢,可以时常来。”清言也取了茶在他对面坐下来。   隔着乌木的茶桌,氤氲的水汽弥散开来,白老板用扇子遮住脸,声音从底下传来:“只怕来了反而会给你增添麻烦啊~”   “毕竟我们是被驱逐的人啊……”   后面这一句,低的仿佛这秋日的阳光,听不真切。   “无妨。”清言不知道听到了没有,只回了两个字,便低着头拨弄着炭火,白老板却像是睡着了,许久没有出声。   直到水沸腾起来,淡淡的茶香弥漫,他才伸个懒腰坐起来:“我前几日,见到了你的小徒弟。”   清言“嗯”了一声,看起来并不在意。   “他很好。”白老板由衷地夸赞。   小小年纪,竟然学会了离魂,单这一项,就足够厉害了。   “只是太过顽皮。”清言语气依旧平平淡淡的,用水滚着茶。   “这倒是。”白老板点头赞同,鼻尖微动,嗅着弥漫的茶香,“好香啊,师兄泡的茶就是不一样!”   清言将小小的白瓷茶杯放在他眼前:“知道你喜欢,早就准备好了,”指了指门边高脚花台上的瓷罐,“那些你带回去喝。”   白色的杯子里,绿色的茶水看起来格外清新,单是这么看着,仿佛心情都变好了。   “好,谢谢师兄。”白老板将茶递到鼻端轻嗅,仿佛舍不得喝一般,口中像是不经意般问道:“师兄,你归位以后,倘若我们还能再见,你还会泡茶给我喝吗?”   清言将杯子放下。   “你永远都是我师弟。”他低低道,“这是承诺。”   白老板笑起来,如同孩童般天真:“不管是真是假,如今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他神色认真起来:“师兄,我是来取药的。”   清言垂眸,掩去眼中情绪,右手下意识地抚上左手袖口,轻声问:“他还好吗?”   “如果好,我又怎会来取药?”白老板扯了扯嘴角,“果然还是师兄你比较厉害,能够一直这样不动声色,师弟他一听云儿开口叫他师叔,就激动地吐血了。”   这分明是责怪了。   责怪他冷情冷性。   他放在袖口的手收紧,连衣袖都捏皱了。   可他有什么办法呢?   倘若他不是紫薇帝君的转世,倘若他不是身负天下苍生,倘若他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人,他又怎会如此!   “他……”清言缓缓松开手,语气依旧平静:“怎么样了?”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白老板将茶喝完,放在桌上,“不过再这么拖下去,也撑不了多久了。”   清言为他续了一杯茶,端茶壶的手很稳,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只是那一双清透的眼,却始终没有再看他。   “师兄,拖了这么多年,你也该归位了,”白老板呷了口茶细细品味,像是随口那么一说,“这样下去,只会让他的罪孽越来越深,对你对他,都不是好事。”   见他还是不说话,白老板深深地叹口气。   他这一对师兄弟,一个比一个闷葫芦,自己夹在中间,真是干着急。   还以为说的严重些,他就能把东西交出来,没想到人家根本不为所动。   看来这东西,今天是拿不到了。   “这个月十五……”他故意把话说了一半就停住。   “地府来过文书了,只要他们不作恶,我们就不会出手。”清言自己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入口清澈,略带苦涩,却是越品越香,齿颊生甘。   百鬼夜行,每年的这一天都是如此,他们修道修仙之人早已与地府缔结契约,只要不作恶,他们就不会趁机出手。   这个约定,就连那些心术不正的修道者也不敢随意打破。   “我是说……”白老板笑笑,“那天,他也会去,在送亲的队伍里。”说完,他将茶一饮而尽,起身就走。   走到门口,他提起桌上的瓷罐,回身说了一句:“师兄好好想想,我七日后再来。”   第 15 章   白老板的后院里,有一颗很大的幽月桂花,这种树只生长在幽冥之中,每到春秋两季便开出小小的黄花儿,一串串的,让整个院子都笼罩在冷冷甜甜的香气里。   月色当空,靳双楼坐在石阶上,望着眼前的桂花树,突然对自己的胆怯感到无比的后悔。   以往只是一味地顾及他的情绪,忍着让着不去碰他,还不如强硬一点,现在说不定早就抱得美人归了。   虽然这么想着,但被他那双眼睛望着,再笑一笑,便什么都忘了,还不是他说什么便听什么。   若他自始至终这样相守以礼倒还好,可一旦尝过了,便再也没办法忍下去,上瘾了似的,看到他便想起那软绵的味道,无论做什么都心猿意马,就连待在他身边都不满足,想要抱一抱他,再亲一亲他,再……   他又灌了一口酒。   为自己的不争气感到懊恼。   “怎么自己在这里喝闷酒?”裴先生在他身边坐下,“生气了?”   “没有。”靳双楼闷闷地回答。   他怎么能告诉他,自己在懊恼什么呢!   裴先生仰头望着那棵桂花树,唇边带着一丝笑,“你知道这棵树是从哪里来的吗?”   “不知道。”靳双楼摇头,他对这个并不感兴趣。   “那你想知道吗?”裴先生笑眯眯地望着他,那双眸子在月光下仿佛泛着水光。   虽然不感兴趣,但一见了那笑容,还是忍不住点头:“想。”   见他转回头去,便偷偷地打量着他,连续输了两次真元,他的面上也多了丝血色,看起来健康多了,这次应该能承受得住了吧?   这么想着,将另一个酒壶递过去:“这是桂花酒,温过了,你可以喝。”   裴先生不疑有他,接过来喝了口,感觉甜甜的,喝下去也不似上次那般辛辣,反而柔滑醇厚,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便又多喝了几口。   “五百年前,师兄刚搬来这里的时候,阎薛给了他一粒种子,告诉他,如果这棵幽月桂花结了果子,师兄就算是还清了债,可以离开这里。”   开铺子卖路引的白老板这个身份,只是掩护,实际上白老板是他的师兄,道名子路,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阎薛便是知情人之一。   靳双楼蹙眉:“这种树是不会结果子的吧?”   “你也知道啊。”裴先生笑了笑,“可是师兄不知道,你别看他平日里聪明的很,其实啊,最傻的就是他。”   裴先生一边喝一边说,似乎觉得这酒味道还不错,所以喝的有些急。   靳双楼唇边勾起一抹得逞的笑,见裴先生看过来,连忙收了笑重新作出忧郁的模样,点点头应和他:“嗯。”   心里却不以为然。   白老板会不知道?他一个大夫会不知这个?只怕是装不知道吧!   当时的情景,怕是他知道也无法说的出口,这里面的牵扯,可不是他们外人说的清的。   “这件事里面,最无辜的就是师兄,牺牲最大的也是他,原本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啊,可是他却为了我,被留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裴先生说着叹了口气。   肯提起这些陈年往事,起码说明他已有了五六分醉意。   靳双楼轻轻伸手揽过他:“他现在也过的很开心,你就不要再自责了。”   白老板是挺傻的,不过哪有你傻。   想了想自己,觉得自己比他还傻。   他们都是傻子。   要不怎么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呢。   裴先生摇摇头:“他不过是假装开心罢了。”说着又喝了一口酒。   靳双楼探头看了看,发觉那酒壶竟然已经快空了。   这一个小小的酒壶,可是能装一坛子酒呢。   “一,二,”他心中默念,数到“三”的时候,裴先生的头歪到了他肩膀上。   靳双楼唇角勾起,心想最傻的果然还是你。   “醉了吗?”他柔声问。   “我没醉……”裴先生声音含糊,“我还能喝……”说完又喝了一口。   靳双楼连忙夺下他手里的酒壶。   真的醉过去就不好了。   “我送你回去吧。”他嘴上这么说着,却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靠的更舒服些,自己将他剩下的那些酒一口气灌下去。   “阿靳,师兄是被我连累的,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是不是很没用?”裴先生嘟哝着,吐字有些含糊不清。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只想着你师兄?靳双楼无奈地侧头,亲了亲他额角。   “这个地方,真是让人压抑,白天和黑夜没什么分别,永远也见不到阳光,真不知道活着是为什么……”他继续自言自语,“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厌弃。”   靳双楼心中一震。   原来这才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吗?   他的目光柔和下来:“阿裴,你还是想回到现世,回到人间去,对吗?”   裴先生却摇摇头:“我不能回去,不能回去……”   靳双楼叹了口气,拿起自己的酒壶,继续喝起来。   不能回去,而不是不想回去。   这其中的差别,他怎能分辨不出来呢?   裴先生还在嘟嘟哝哝的说着什么,却是些模糊的呓语,靳双楼望着天空中的冷月,想起他在回阳镜下,眯起眼睛享受的样子。   像猫。   回阳镜。   他想了想。   回阳镜。   想着想着,一阵微风拂来,幽月桂花轻轻摇曳,裴先生被冷风一吹,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坐直了身子,睁着迷蒙的眼缓慢地扫视了一圈,才认清眼前的人,他笑起来:“阿靳。”   “我在。”靳双楼答应着。   “阿靳。”他又叫了一声。   “我在。”   “阿靳。”   “我在。”   靳双楼笑起来,感觉自己之前的忧郁一扫而空。   “阿靳,我喜欢你。”醉了酒的裴先生,比平日里可爱的太多。   “阿裴,我爱你。”靳双楼抱起他。   所有人都已经睡下,回廊里静悄悄的,靳双楼沐浴着月光,怀抱着心爱的人,一步一步走的缓慢。   倘若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   他望着怀中的人,看了许久,才将他轻轻放在床上,月光从窗棂间洒落,照在他的脸上,平日里苍白的面容此时多了些红晕,更加诱人。   “我要喝水……”裴先生低声呢喃。   靳双楼倒了水站在他跟前,看着他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突然有些犹豫。   自己是不是太卑鄙了些?   裴先生撒娇般笑了笑:“阿靳,你真好。”说完低头就着他的手喝了起来。   柔软的唇触到他的手指,靳双楼眼底的犹豫和动摇顷刻消失。   他将杯子一丢,倾身吻了过去,先缓慢地渡了丝真元过去,而后越吻越深。   “阿裴,阿裴,我爱你啊。”他在他耳边低语。   “阿靳,我好热……”裴先生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雪白的肌肤。   靳双楼双眸幽暗,注视着那细腻柔白的肌肤,感觉热气上涌,瞬间全身被火焰席卷。   扯开他的衣襟,靳双楼嘴唇贴着他的眼角吻下去:“阿裴,阿裴。”   裴先生的目光似乎有了一瞬间的清明,但随即又恢复了混沌。   就在这时,传来几声敲门声。   “少主,大王有急事召您回宫。”小妖兽的声音颤巍巍地响起。   靳双楼撑在床边的手紧了紧,却没有停下来。   那个小妖兽咽了口口水,却不得不继续敲门:“少主,大王真的有急事,十万火急。”   靳双楼一拳砸在床边,恨恨地起身。   “什么事?”靳双楼语气不善,脸黑得好像锅底一般。   小妖兽从开着的门瞄了一眼,再看看他凌乱的衣衫,不用想也知道自己方才打断了什么。   他凄惨地想着自己以后的日子怕是完了,一边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压低了声音说了句什么。   靳双楼眸光闪了闪,回头看了一眼,低声吩咐:“去外面等着。”   “少主……”小妖兽可怜巴巴地哀求。   靳双楼一脚踹过去:“知道了,滚。”   小妖兽连滚带爬地往门外跑去。   靳双楼做了几个深呼吸,走到床边,恋恋不舍地拉过杯子给裴先生盖上,无奈地道:“阿裴,宫里有急事,我要回去一趟。”   裴先生含糊地“嗯”了一声。   “你乖乖养病,一忙完我马上回来看你。”靳双楼摸了摸他的脸,“不要让我担心。”   第 16 章   云儿跟着小弟子来到朝阳殿,越来越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他拉住那小弟子:“文聪,不是说要评定等级吗?怎么带我来这儿了?”   “回云华师叔,掌门真人说,带你去见他,然后他再带你去。”文聪一板一眼地回答。   云儿“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那掌门真人有没有说是什么事情啊?”   可千万别是打架的那件事啊!   “掌门真人没有说。”文聪摇头,“师叔,到了。”   云儿拍拍他的肩膀:“谢谢师侄啊!”   然后才转身沿着石阶往殿门走去。   一路上,他已想好了各种说辞。   掌门真人可比师父好应付多了,毕竟只要说出合理的解释,掌门真人一般都不会怪罪,不像师父……   想起师父,他便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师父他实在太厉害了,好像所有的一切都瞒不过他,最最可怕的是,师父根本不会听任何解释。   云儿走到殿门口,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走过来,明明是同辈,而且年龄比他大,却还是对着他恭敬地行礼:“师叔,掌门真人在偏殿等你。”   “知道了,谢谢你。”云儿甜甜一笑,也十分恭敬地还礼。   他的师父是紫薇帝君的转世,在太清派中地位尊崇,所以他作为师父唯一的弟子,自然与普通弟子不同。   所有人都羡慕他,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多么孤单。   他虽然天资聪颖,在修仙一路上进步神速,但心智也不过还是个孩童,多么希望也能像其他同龄的小孩子一样,跟小伙伴们一起玩啊!   虽然文松是他的死对头,可他却最喜欢文松。   因为只有他,敢对自己无礼,敢跟自己打架。   虽然每次都被自己揍趴下。   进了偏殿,掌门真人和一位师伯已等在那里,云儿连忙跪下行礼。   掌门真人点点头,将他唤到自己跟前,碰了碰他眉心的一点金印:“这镇魂锁是你师父种的?”   云儿摸了摸额头的金印,点点头:“掌门真人,您能解开吗?”   掌门真人呵呵一笑:“就算我能解开,那我又为什么要帮你呀?”   云儿嘟了嘟嘴,拽着掌门真人的袖子摇了摇:“掌门真人,您就帮帮云儿嘛~”   “不行不行,”掌门真人连连摆手,“你师父知道了要责罚你的。”   “可是云儿跟人约好了,这样一来,云儿就要失约了!”云儿耷拉着脑袋,“云儿会变成不守承诺的人,会被人瞧不起的!”   掌门真人捋着胡子想了想:“那你说说,你是要去哪里啊?”   “这个……”云儿眼睛骨碌碌一转,“云儿约好了,不能说的!”   “好好好,”掌门真人哈哈一笑,“那老道问你个能说的,你是不是见过你师叔了?”   云儿想起师父听到师叔时的反应,小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他佯装不解地问掌门真人:“掌门真人,云儿真的有师叔吗?”   掌门真人叹息一声:“真的有。”   “可云儿怎么从未见过?”云儿装作不懂地问。   “因为……”掌门真人的神色间略有悲戚,“他们做了错事,所以被逐出师门了。”   他们?   云儿立即捕捉到一个关键内容。   也就是说,自己的师叔,不止一位?   旁边的师伯咳了声,掌门真人猛然回过神来,摸了摸云儿的脑袋:“云儿,你师父最近还好吗?”   “师父很好。”云儿认真回答。   每日里除了教导自己之外,就是神游太虚或者潜修,日复一日,也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可既然掌门真人问了,他自然要说好。   “你可知道,你师父为什么迟迟不能归位吗?”掌门真人又问。   “云儿不知。”云儿乖巧地摇头。   他只知道师父是来转世渡劫,可并不知道是什么劫,也不知道何时能渡完,但看师父也不像是有什么劫难的样子啊!   “因为你的师叔。”掌门真人叹了口气,“你师叔那里,有你师父归位需要的至关重要的东西。”   云儿更加疑惑了。   “云儿,你师父的归位对天下苍生来说至关重要,你愿意帮一帮你师父吗?”掌门真人抛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云儿点点头。   他知道师父对这个世界有多重要。   虽然他也很舍不得师父,但是,师父不能是他一个人的。   他不能自私。   掌门真人欣慰地笑了。   他拿出一个信笺,信笺上是空白的,没有署名,也没有写要交给谁。   “你把这封信交给你师叔,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说是谁给他的,他看到自然就明白了。”掌门真人将信交给他,“切记,不要让你师父知道。”   云儿点点头,他想问为什么要自己去,又为什么不让师父知道,但又觉得掌门真人吩咐的任务,自己不能无礼,随即想起了什么,摸了摸自己的眉心:“可是掌门真人,云儿现在被师父种了镇魂锁,去不了的。”   “无妨无妨,”掌门真人像是去了一个大心事一般,笑容都轻松了许多,“你师父只锁了你十二个时辰,老道瞧着今夜亥时便差不多能解开了。”   ……   有了路引,云儿这一次直接来到了忘川河边,他躲在一栋屋子后面有些犹豫。   掌门真人是师父的师父,而且一心要助师父归位,应该不会害师父的吧?   只是送一封信,不要紧吧?   他将信拿出来反复地看。   信用火漆封了口,自然是不能打开的,捏一捏也很薄,大概只有一两张纸。   他探头看了看坐在望乡台上的那个男子。   他面容清秀,表情温柔,看起来十分文弱,正低头给围绕着他的几个小孩子说着什么,那几个小孩子时不时的发出笑声,怎么看也不像是坏人。   掌门真人说他做错了事。   算起来,他们既然是自己的亲师叔,那应该也是掌门真人的弟子,究竟是什么事,能让好脾气的掌门真人,将他们驱逐呢?   是因为偷了能让师父归位的那件东西吗?   可他怎么看也不像是那样的人啊!   他想了一会儿,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最终还是决定按照掌门真人的嘱托,将信送出去。   ……   自从靳双楼深夜被叫回去以后,便再也没有来过。   裴先生将养了几日,又重新回到望乡台,日子也恢复到从前的模样。   讲完故事,身边的孩子一哄而散,结伴去四处玩耍,裴先生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正瞧见白老板提溜着个小鬼形迹可疑地往铺子里走。   “白老板。”他叫了一声。   白老板背影一僵。   裴先生站起来,很快就知道白老板想要做什么了。   因为他认出了他手中提着的那个小鬼。   白老板心虚地回头冲他咧嘴笑了笑。   裴先生放下钓竿,起身往这边走来。   有些事,既然躲不了,那便不躲了吧。   是生是死,咬牙挺过去便是。   总好过一直不上不下的拖着。   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竟然会有这种想法,大概是受到了靳双楼的影响。   “你放开我!”云儿龇牙咧嘴地掰着白老板的手腕,非常生气。   虽然他年纪小,但还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竟然敢这样对我!小心我让我师父教训你!”他怒气冲冲地躲着脚。   “哟,打不过就只会叫师父,羞不羞!”白老板将他往地上一丢,“我还跟你说,我就是揍你一顿,你师父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你信不信?”   “好了好了,”裴先生有些无奈,“欺负一个小孩子,你羞不羞?”   “就是!你羞不羞?”云儿冲他做了个鬼脸,突然觉得这个师叔还是挺好的,起码还会帮自己说话,想到这里便跑到他身边站着,离那个白老板远远的。   “我这叫教育他!教育!懂不懂?”白老板哼了哼,坐在椅子上,“不是说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吗?我上次是不是说过,你再来就把你留下?”   “你少吓唬我了!师叔才不会让你把我留下呢!”云儿吐了吐舌头,仰头冲裴先生讨好的笑:“对吧师叔。”   “现在就是你师叔让你留下!”白老板斜眼瞥着他。   “才不会呢!”云儿望着裴先生。   裴先生笑了笑:“白老板也是你师叔,是我的师兄。”   云儿顿时跳了起来:“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白老板邪笑着朝他伸出魔爪,“认命吧小子!”   “我不相信!他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是我师叔!”云儿绕着裴先生转圈躲避着白老板,“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裴先生一手按着云儿的脑袋,一手按着白老板的肩膀:“停!”   两人同时停下来望着他。   “云儿,你今日前来做什么?”裴先生抱起云儿。   这样一来,把白老板就不好继续跟他玩闹了,只得讪讪坐下。   云儿从怀中翻出信,看了看他们俩。   掌门真人说给师叔,可也没说给哪个师叔啊?   他看了看正瞪着眼睛吓唬他的白老板,果断把信递给了裴先生。   裴先生放下他,正要拆开,云儿摇摇他的袖子:“师叔,我能出去看看吗?”   “可以,我找人带你四处转转。”裴先生正要招呼小六,云儿连忙松开他的袖子往外跑。   “不用啦师叔,我不会跑远的!”说完一溜烟儿的没了影。   裴先生摇摇头,低头看完那封信,一言不发地收起来放入怀中,转身便走。   白老板连忙拦住他:“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裴先生望着他。   “呃……”白老板挠挠头,“不能看吗?”   裴先生从怀中掏出来,递给他。   白老板打开浏览了一遍,心中窃喜,看来自己没白跑一趟啊。   信的落款是清言。   内容如下:归位在即,望能请君一叙。   然后是时间和地点。   就是要做一个了断的意思。   白老板闻了闻那信纸,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你说,这是真的吗?”   “内传弟子亲自来送的,字迹也是他的,想必是真的。”裴先生看起来倒是没什么激烈反应,“也是时候,该做个了断了。”   白老板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怎么了?”裴先生不解。   “总觉得,这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话。”白老板笑眯眯的,“看来双楼对你的影响还是蛮大的嘛!”   裴先生笑了笑:“也许吧。”   “那你想好了要去了?”白老板将信折好还给他。   “自然。”   “我陪你去?”白老板凑上来,总觉得有些不怀好意。   “不用了师兄,”裴先生推开他的脸。   “好吧,”白老板看起来有些失望,但目光随即被街上走过的一抹倩影吸引,“你自己玩吧,我有事先走了。”   裴先生看他快步追上那名女子,不由得笑了笑。   师兄的洒脱,真是让人羡慕呢~   第 17 章   “鹿华,你有没有觉得,最近这里不太对劲?”白老板蹲在望乡井口,摇着扇子往井里看。   扇子上绘的海棠花花开正艳,树上打满了红色的璎珞,衬着绿色的枝叶,格外花哨。   “怎么了?”裴先生也探头望了望,发现水面平静,什么都没有。   白老板打开扇子掩着唇,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我已经连续三天晚上,看到那个奇怪的人了。”   “什么人?”裴先生似乎想起了什么。   “就是……”白老板侧头想了想,“感觉很奇怪。”   他伸手沾了点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人形的轮廓:“就是这样的,很奇怪。”   裴先生看一眼他的画,又看一眼在井边排队的魂魄们。   一模一样。   白老板收起折扇,敲了敲脑袋:“可能我喝多了眼花了吧。”   “你在哪里看到的?什么时间看到的?”经他一提醒,裴先生想起来,好像最近确实有些不对劲,但具体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大概子时左右吧,”白老板打个哈欠,“我喝多了想吹吹风,打开窗户就看见他站在那树底下。”   裴先生朝绿离看过去。   能打开窗一眼看到那个地方,看来他又去小凤楼了。   “好了我回去补个觉,就不陪你了。”白老板打着哈欠回铺子去了,裴先生却望着那棵巨大的榕树若有所思。   ……   是夜,子时三刻,裴先生猛然睁开眼睛。   幽冥之地虽然也分白天黑夜,但白天和黑夜实在也没什么分别,无非是夜晚时,多一个月亮罢了。   作息时间自然也与人间不同,无论什么时候,街上都有飘荡的鬼魂和源源不断排队的新死的魂魄。   但此时此刻,街上却一个鬼都没有,静谧的出奇。   仿佛时间被定格一般。   就连一向很少瞌睡的他,这几天都时常迷糊过去,今夜在格外留神的情况下,还是迷糊了一会儿,才醒过来。   他朝那棵榕树下看去,果然看到了白老板说的那个奇怪的人。   幽冥地府之中,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随处可见,每一个都十分奇怪。   可他与那些都不同。   所以就格外的奇怪。   他慢慢起身,走上前去。   那人一身绛紫色衣衫,在昏暗的地府里,却像是微微发着光。   他正低头望着依偎在他怀中熟睡的绿离,怜爱的目光像是看自己的女儿。   裴先生一步一步地走近。   他抬起头来。   黑发紫瞳,长眉入鬓,高鼻深目,眼唇间像是含着水波,目光流转便是动人的涟漪。   越是靠近,那股清润的气息便越熟悉,可裴先生看到他的脸,只能想起一个词:妖艳。   明明周身仙气卓然,可那张脸、那双眼,却如此妖艳魅惑,造物当真如此神奇。   那男子注视着他,凝眉低语,似乎带着疑惑:“紫薇?”   随即眸光一闪,恍然道:“原来如此。”   “小人裴鹿华,见过仙君。”裴先生在黑石栏外停下,躬身行礼。   “你怎知我是仙家?”他问。   裴先生微笑不语。   那男子看了看自己周身的瑞气,也觉得自己问的这个问题很无用,他也笑了笑。   那一笑,仿若漫天寒星同时放出光彩,耀眼的让人无法直视。   “你来找我,是有事要求我?”他收了笑,表情柔和。   裴先生望着他怀中的绿离:“绿离还小,倘若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仙君,还望仙君高抬贵手不要与她一般计较。”   那人挑了挑眉:“你是为了她来的?你怕我欺负她?”   “不敢。”裴先生再次躬身行礼。   “你很有意思。”那人支起腿来,手肘靠在膝盖上,用手撑着额头,“你可知我是谁?”   “小人不知。”裴先生诚实回答。   “我是绿离的师父,她近日有些不老实,我便来得勤些,”他望着怀中的小女娃,“所以你放心吧,我不会害她。”   师父?   “那你为何不救她离开这里?”裴先生忍不住问。   那人眉尖动了动,似笑非笑地望着裴先生:“她是我最小的弟子,不听话犯了错,我便罚她在这里反思。”   所以说,她不能离开原身三百尺也是你的原因?   “你猜的大致不错。”那人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不过这棵树可不是她的原身,不过是我放在这里锁着她的东西罢了。”   也就是牢笼。   “说是牢笼也对。”他点点头。   裴先生心中一惊。   他能看透自己的想法?   察觉到这一点,裴先生索性有话便直接问出来:“可是绿离她似乎自己并不知道……”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天生便长在这里的小树妖。   “嗯,她什么都不记得。”那人点点头,“哪怕见我千次百次,等我离开,她会立即便忘了。”   “为什么?”裴先生简直无法理解他们这些仙人的想法。   “这是对我自己的惩罚,”那人托着腮,“弟子犯错,师父总是脱不了干系的。”   “是小人唐突了。”裴先生觉得,既然绿离不会有危险,这些仙家之事,凭他是无法理解的,既然理解不了,那便不要知道太多为好。   “看来你很关心我的小徒弟。”那人漆黑的发丝垂落,“看来她在这里,还是有朋友的。”   他真的是神仙吗?为什么感觉跟大师兄差别那么大?   “你是不是觉得,我跟紫薇很不一样?”他再一次看透了他的内心想法。   “神仙也有七情六欲,也有爱恨情仇,除了寿命长一些,道行高一些,其实跟凡人也没什么不同。”他笑微微地望着裴先生,目光柔柔的,“是你们把神仙看得太高了。”   “紫薇他在神仙中也是个特例,正是因为他不懂七情六欲,所以才需要下凡来参悟,”他摇摇头,修长优美的指尖敲打着莹润的脸颊,看上去带着随意又疏懒,却偏偏带着致命的风情,“情,乃是世间万物维系的纽带,他不懂情,便无法探知天地的奥义,只有尝过了,懂得了,参悟了,勘破了,才能通彻天地,成为真正的紫薇帝君。”   裴先生似懂非懂。   那个人说着这些,他微微上挑的眼角似乎在衡量什么,终于还是勾了勾唇:“也罢,看在我欠了紫薇一个小小的人情的份上,本君便点拨你一番。”   裴先生愣住了。   “你可知,此次紫薇转世,主要便是来历爱别离和求不得之苦,你,便是他的苦情劫。”   “不过,看起来,你现在可不太好啊。”那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本君该说是紫薇太薄情武断,还是你太傻?”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呵呵一笑,“你怕是还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脱了凡身不老不死吧?”   裴先生默然。   “原本你吞了紫薇的血,早已脱胎换骨,不是凡人,只要潜心修炼,总有一天能位列仙班。”   “到那时,说不定还有一丝机会。”   他吞了大师兄的血?   他什么时候吞过大师兄的血?   这位仙人,不会是骗人的吧?   “我可没骗你,”那人撇撇嘴,“不过,如今你魂魄不全,又有了妖兽的真元,想要再修仙途,怕是难了。”   妖兽的真元?   他猛然想起亲吻中靳双楼口中的那股热气。   他以为他是动了情,想不到竟然……   “好了,时间不早了,本君也该走了。”那个人冲他吹了口气,“看在绿离的面子上,再助你一程。”   说完,伸手一弹,“回去吧。”   裴先生只觉得一股大力向自己推来,他眼前一花,骤然睁开眼来。   周围的鬼魂们还是排着队窃窃私语,他也还是躺在黑荆木椅上,似乎方才不过是打瞌睡做了个梦。   他朝那棵大榕树看去。   绿离正靠在树干上睡着,并无异常。   那真的是一场梦吗?   会有那样的神仙吗?   不对。   绿离一直以树妖的身份存在着,她睡觉时,自然是回到树里,或者藏在枝叶中,怎么会毫无防备地靠在树干上睡觉?   头有些昏沉,好像许久许久没有睡过一样。   眼皮越来越重,他禁不住重新闭上眼睛。   第 18 章   像是梦,又不像。   裴先生看到自己回到太清派,回到他们曾经一起修仙问道的那几间小屋。   满树繁花遮住了视线,他往前走了几步,却发现盛开的海棠花树下的两个男子。   靠着树干喝酒的,似乎是十五岁时候的自己,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凡人,道名唤作子喻。   子喻身前的,是那时候的大师兄,转世的紫薇帝君——清言。   子喻望着那仿佛发光一样的男子,微微扬起唇角:“大师兄,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子喻。”清言伸手来扶他,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   他知道,大师兄所说的喜欢,和他说的喜欢,并不是一个意思。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   “大师兄,我有一个愿望。”他仰着头,阳光从枝叶间洒落,斑斑点点地落在他脸上,他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小小声说,“可是我不能告诉你。”   望着他迷蒙的双眼,阳光下泛着水光,像是无辜又懵懂的小兔子。   大师兄的表情依旧柔和:“那等你想说了再说。”   子喻便笑了,摇摇晃晃地扶着他的手臂站起来,却突然脚下一绊,踉跄着往清言怀中扑去,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拥抱住他。   大师兄比他高了半个头,这一抱,正好撞进他怀中,他满足地吸了口气,满满的木莲香气将自己包裹起来。   他的愿望实现了,真好。   他能感觉到,大师兄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脑袋,然后扶着他往房间里走:“在这里会着凉的,我送你回房。”   “好。”他乖巧地应着,“大师兄说什么都好。”   这确然是他十五岁时候的记忆。   自从来到这地府之中,他从未再梦到过从前,也从未再梦见过大师兄。   在他思念他思念到快要发疯的时候,都没有梦到过。   ……   “师弟,你是不是……”子路按着他的肩膀,表情有些挣扎:“你是不是喜欢大师兄?”   “难道师兄不喜欢大师兄吗”子喻反问。   “我说的不是师兄弟之间的喜欢!我说的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子路咬了咬牙,终于还是说了出来:“那种……掺杂着□□的喜欢!”   子喻的脸瞬间煞白一片。   他强笑着:“师兄,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怎么会……”   连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一见他的反应,子路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他松开手,后退一步,颤抖地指着他:“你怎么能……”   见他要走,子喻扑过去抓着他的手臂:“师兄!求你不要告诉师父!求你了师兄!不要告诉师父,不要让师父赶我走……”   子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既然我能看出来,总有一天,师父也能,你……”   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我改,我一定改,我以后一定会小心的!师兄!求你了!”子喻的眼睛红了,“我也不想这样的,我也不想的!”   “你……”子路望着他小鹿般惊惶的眼神,心怎么也硬不起来。   这个师弟吃了太多的苦,他都明白,可他怎么能……   他一开始就没想要告诉师父,他不过是想要确定一下,是自己多想了,事实并不是这样。   可是……可是……   “师兄,求你了……”子喻的泪滚滚而下,“求你了,师兄……”   “不要再深陷下去了,你这样只会害了大师兄!”子路看着他苦苦哀求地模样,伸手为他拭去眼角的泪,“也会害了你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子喻已经泣不成声,“我绝对不会妨碍大师兄回归仙位的!”   “你明白就好……”子路眉尖微动,无奈地叹息,“我不会告诉师父,但倘若你还这样下去,师父总会看出来,你好自为之。”   “师兄,我一定改,我保证以后离大师兄远远的!”子喻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就在这时,两人突然发觉,身后有一抹白影,已经站在那里不知多久。   “大、大师兄?”子喻连嘴唇都白了。   大师兄是不是听见了?   “师父让我来叫你们用膳。”他表情依旧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快走吧。”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清言转身,步履依旧平稳从容,所以谁都没有发现,他微微上扬的唇角。   ……   “大师兄!大师兄!”子喻猛然朝他扑过去,将他撞翻在席上,趴在他身上,傻呵呵地笑:“大师兄,大师兄。”   清言无奈地抬手按了按他的额头。   不仅喝醉了,还有些发热。   “大师兄,你别动。”他将覆在额头的手拿下来,放在脸上细细摩挲,“大师兄,我最喜欢你了。”   清言忍不住弯起嘴角:“多大了还这么孩子气。”   “我才没有孩子气!”他嘟起嘴巴,突然一探头,两人鼻尖相触,他的眼睛本来就圆,这么一瞪,更加像是小鹿一般,他痴痴地凝视着他,喃喃道:“大师兄,你的眼睛里有星星。”   清言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突然破土而出,飞快地抽枝发芽,他还弄不清楚,但是眼里却看到脸颊微红的他,那双小鹿般的眼瞳里,全是自己浅笑的样子。   他突然觉得这个师弟,前所未有的可爱。   可是又跟平时的可爱不太一样。   “大师兄眼里的星星上,全部都是我。”子喻又呵呵笑起来,伸出手轻轻碰触他的眼睛。   他的手跟自己的不一样,凉凉的,很软。   手指顺着眉毛、眼睛、鼻梁划下去,停留在他浅色的唇上。   然后,子喻像是中邪了一般,一动不动地凝视着。   清言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竟然也不能动了。   好像他给自己施下了咒,让自己听他的摆布,好像自己的大脑也再不能思考,乱糟糟的一片。   这样的感觉,对他来说是全然陌生的。   子喻不知呢喃了句什么,突然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又呵呵地笑起来。   清言全身一震。   这样、这样、这样还能说他是小孩子一般的顽皮吗?   “大师兄,我喜欢你。”子喻突然十分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   清言发现,他再也不能轻松地回答他:我也喜欢你啊。   “不对,”他突然又摇摇头,“不是喜欢,不是喜欢……”   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有些苦恼的样子。   终于突然又笑起来:“大师兄,我爱你。”   子喻啊,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子喻……”他艰难地开口。   “大师兄,我爱你。”他认真地凝视着他,又重复了一遍。   清言突然一句训斥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好像从心里生出的藤蔓飞快地抽枝发芽,将他层层包裹起来,缠住他的手脚,让他不能动、让他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子喻又开始凝视着他的唇,他看了一回儿,像是着魔般,轻轻地、轻轻地贴了上去。   “轰……”像是有什么在脑中炸开。清言的眼中和脑中同样空白一片。   “子喻……”他张了张口,却有一条小小的,灵巧的舌头趁机钻了进来。   小小的舌头生涩地勾住他的,凭借着本能用力吸允,清言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最疼爱的小师弟闭着眼睛,睫毛离他那么近,微微颤动。   一股清甜混合着桃花酒的香气在他口齿间弥漫开来,竟是从未有过的美味,他感觉自己好像也有些醉了。   像是对他毫无反应的惩罚,他下唇一痛,血腥气涌入鼻尖,他动了动,子喻却像是品尝到了什么美味,放开了他的舌头,转而去吸允他的嘴唇。   他终于感觉自己能动了,于是一个翻身将子喻压在身下,抬起头来。   他最最喜欢的小师弟终于睁开眼,一张脸涨红,全身上下都烫的厉害。   “大师兄,好热……好难受……”他皱着眉诉苦。   清言凝视着他唇边的那一丝血迹,猛然明白过来。   是自己的血!   “大师兄给你运功,你就不会难受了。”他平复下自己的心情,镇定地扶起子喻。   子喻顺从地盘膝坐下。   他是紫薇帝君的转世,虽然现在还是凡人之躯,但精血中蕴含的仙力也非一般人能承受。   幸好子喻也是修仙之人。再加上他从旁协助,只要能尽快吸收掉,能抵他数年苦修。   幸好,幸好。   他心中暗自庆幸。   “大师兄,你看到师弟了吗?”子路推开门进来。   见到两人正在运功,他正要退出去,却在关门的一刹那,停住了手。   两人散乱的衣衫,以及唇角的血迹。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清言收手,神色间是从未见过的心神不宁,他将昏睡过去的子喻轻轻放倒,转头望着子路。   一双清明透彻的眸子竟然有些空洞。   第 19 章   “大师兄,你们……”子路颤抖着看着他,有些不敢置信。   “子喻他喝醉了。”清言按了按额头,瞬间恢复了冷静自持,平和淡然的模样。   子路沉默了,他转身关上门,然后跪在清言面前:“大师兄,师弟他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   清言望着他没有说话。   “大师兄,你是不是对师弟他也……”子路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你想多了。”清言表情平静。   “我想多了?”子路苦笑,“大师兄,倘若真是师弟他喝多了,凭你的本事,会如此狼狈吗?”   清言闻言,眉尖微蹙,他下意识地侧头,桌上摆放的卜卦铜镜里,他的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唇边一抹血迹仿佛雪里的腊梅,鲜艳异常。   抬手用拇指轻轻擦去唇边的血迹,伤口也随之愈合,他从容地整理着自己的仪容:“你留在这里照看他。”   说完起身便走。   “大师兄!”子路忍不住喊住他。   清言转身看着他。   子路垂着头,并不与他对视,双拳在身侧握的紧紧的,“大师兄,你这是在害他!”   “我说了,是你想多了。”清言表情还是平静淡然。   “就算是我想多了,”子路觉得,自己必须要阻止,他不能让至亲至爱的两个人一同陷入万劫不复,“可师弟他这个样子,师父早晚会看出来!”   “只要你不说,他就不会知道。”清言淡淡地看着他。   “倘若今日进来的不是我,是师父呢?”   “可今日来的是你。”   “大师兄,你是紫薇帝君,没人能奈你何,可你有没有想过,子喻他该怎么办?”子路猛然抬头质问他。   清言道:“我自然会护他周全。”   “护他周全?如何护他周全?”子路苦笑,“你不想归位了吗?”   清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周身的威压突然席卷而来,这一刻子路才察觉到。   他是与他们不同的。   虽然平日里,他是他们的大师兄,对他们照顾有加,但说到底,他是神仙!   哪怕是尚未归位,谪留人间的神仙,也不是他们凡人能挑衅的!   他强撑着不在那威压下垂下头去,冷汗自额上流下,他咬牙坚持着,直视着他。   看到他的样子,清言周身的威压一松,他的眼底显出几分柔和:“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但我说了,是你想多了。”他重新转过身去,开门而出,“这件事,我自会处理。”   语气还是平静,听不出与方才有什么不同。   ……   漫天飞雪的夜里,他在荒破的驿站里睡得迷迷糊糊。   他已经高烧一天了,可是这里人迹罕至,他已经病的起不了身。   也许,他这一辈子,就要结束在这里了。   可是,当他再一次从昏迷中醒来,在看到身侧那个人时,他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他委屈地扑到他怀里哇哇大哭:“大师兄,呜呜,大师兄,我好冷,好怕,好想你啊!”   大师兄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他伸出双手圈住他,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不要怕,我在这里。”   他哭得更加厉害了,似乎要把这一辈子的泪水都流尽,一边哭一边把眼泪鼻涕一股脑地蹭在大师兄永远也不会脏的白衣上。   大师兄只是温柔地看着他。   就是这样的温柔,才让他确信,这真的是梦。   既然是梦,那么他可以放肆一点吧!   大师兄端起手边的一碗汤,柔声哄道:“来,喝了它,喝了就不冷了。”   他吸吸鼻子,问道:“这是什么?”   “鸡汤。”他言简意赅。   子喻依旧赖在他臂弯里,就着他的手,大口大口的吞咽着香喷喷的热汤。   清言垂眸望着他,眼睛里全是纵容。   他觉得那碗汤里面,有些熟悉的味道,却又想不起来。   一抬头却正好撞上大师兄的下巴。   他便凑上去给大师兄吹吹。   大师兄任凭他小心地给自己吹吹,轻声道:“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来。”   他停下来,他不能回去,哪怕是在梦里,也不能答应。   既然已经离开了太清派,那就不能再回去,决不能让师父知道。   不能害了大师兄,也不能害了妹妹。   满腹的委屈重新涌了上来。   他把头埋在大师兄的胸口呜呜哭起来,泪水很快便浸湿了衣衫,大师兄摸着他的头,似乎有些无奈:“我会保护你的。”   他用力地摇头,只是一个劲的哭。   “那我陪你,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陪着你,可好?”梦里的大师兄,温柔的让人意外。   子喻停止了哭泣,他抬头望着他。   月光从破洞里洒落,照着他温柔的眉宇,单薄的唇,风一吹,纷纷碎雪落下,他却比月光和白雪更耀眼。   “还记得悬崖后的山桃花吗?”大师兄宽大的衣袖盖住他瘦弱的脊背,“昨天开花了。”   他不明白大师兄为什么会提起这个,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大师兄真好看啊,哪怕一直看下去,看一辈子,都不会腻。   “我想再带你去看。”大师兄凉薄的唇轻轻勾起,“好么?”   他想起在山后的洞穴里,他做过的那些梦,梦里的大师兄,一直一直陪着他。   他伸出手,用力勾住大师兄的脖子,带着乞求与卑微:“大师兄,临死前能再梦到你,我已经满足了,所以……所以……”   说完他便用力地吻上梦寐以求的薄唇。   这一次,他带着所有的爱与不甘,仿佛要倾尽毕生的力气,吻的那么用力,那么放肆。   很快血便顺着唇角留下,他微微仰头,离开大师兄的嘴唇,终于明白方才鸡汤里那熟悉的味道,就是大师兄的血的味道。   那么香甜。   他忍不住将大师兄唇边的血轻轻地舔舐干净。   唇边,下巴,脖颈,大师兄的皮肤是暖的,让他不由得想靠近一些,再近一些。   他感觉到大师兄抱着自己的双臂突然收紧,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着他。   那一刻,他有些呆了。   大师兄一向清明透彻的眸子里,此时竟然暗潮涌动,仿佛在犹豫和挣扎。   看的他有些心疼。   大师兄轻轻开口,嗓音有些沙哑:“子喻,这就是情吗?”   情?他不知道什么是情,但是,他不想停下来。   于是他又凑上去,将他唇边新渗出的血珠舔干净,然后,他竟然感觉到了大师兄的回应。   试探着,迎合着他的动作,温柔又小心。   于是他更加用力地勾住他的脖子,想靠的更近些,却一下子跌倒在草堆上。   可是谁都没有停下。   ……   裴先生惊呆了。   原来,在他作为子喻的那些岁月里,他竟然真的轻薄过大师兄!   而且!而且!竟然还轻薄成功了?!   那么很可能,在后山里做的那些梦,根本就不是梦?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大师兄只是一厢情愿,却原来,大师兄他……   想到这里,裴先生突然心痛到不能呼吸。   白老板看着在椅子上窝成一团,冷汗淋漓似乎十分痛苦的裴先生,试图唤醒他:“鹿华!鹿华!”   裴先生睁开眼,一把抓住白老板:“师兄,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白老板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鹿华,你冷静些!只是个梦而已!”   “那不是梦,那不是梦,那是真的!”裴先生抓着他的手,“那都是真的!”   “好好好,真的真的,你先冷静一下,我们去屋里说。”白老板安抚着他,一边招呼小六帮忙扶着裴先生。   ……   “你方才说,要去找谁?”白老板问。   裴先生按了按额头,他此刻已经冷静下来,倘若他五百年前知道这些,也许事情会不一样,但现在,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那个不靠谱的仙君,为什么要让他想起来!   不,无论何时知道,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与大师兄,永远都不可能。   他是高高在上的紫薇帝君,自己是卑微的凡人。   而且,他不能再辜负阿靳。   现在知道了也好。   至少,遗憾会少一点。   裴先生摇了摇头:“没什么,做了个梦而已。”   他不想说的事情,再怎么逼问也没用,白老板叹了口气:“你这几天不要去望乡井了,好好待着养伤。”   他摇头:“不行,万一出乱子……”   “出不了乱子!”白老板打断他,“你倒下才会出乱子。”   说完可能觉得语气有些生硬,不由放柔了语气:“我已经通知阎薛,让他找人看着了。”   裴先生还是摇头:“师兄,如果待着什么都不做,我会疯的。”   “你有事做呀!”白老板笑眯眯地凑上来,“我这身衣裳旧了,你帮我画个新式样吧,我找裁缝赶工,还能赶上阎罗王大婚穿。”   第 20 章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转眼间便是十月十五下元节,也就是阎罗王与妖兽族公主大婚的日子。   送亲的队伍跟着从妖兽族的王殿出发,沿着人间的京城中街绕一圈再回到地府,无论地府还是人间的妖魔鬼怪,都为此大贺。   京城的中街两侧,点了一路的灯火,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人们祭拜完都已早早歇下,生怕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东西,可街上依旧热闹非凡。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妖魔鬼怪们挤满了街道,甚至连屋顶上都站的密密麻麻,每个人都伸长脖子,除了盛大的排场,和上古神石玉素之外,更多的是好奇新娘子的长相。   毕竟,妖兽族盛产美人是人尽皆知的,而妖兽族的王室,更是容颜绝顶,族中第一美人王后,就是这位公主的母亲。   据说这位公主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和父亲的智慧,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却没有一个她能看得上的。   然而他们注定是要失望的。   因为新娘子的马车,遮挡的严严实实,不光光看随侍前后的九名侍女,一个赛一个的娇俏美貌,便能猜测出,传言必定不虚。   裴先生跟在靳双楼的身侧,他还是第一次骑这种长角麋兽,那麋兽行走起来十分稳重,足下生风,几乎没有颠簸感。   靳双楼看起来很高兴,一看到有趣的事情便回过头来跟裴先生说个不停,兴致高昂。   裴先生看到挤满了人群的屋脊上,绿离被那个黑发紫眸的男子牵着,手上还拿着一个花灯,开心地摇来摇去。   见他看过去,那男子冲他微微点头。   裴先生颔首示意。   他还是很感激他给的那些记忆。   之后有机会,再好好感谢他吧!   车队行到人间皇城门前大街时,靳双楼唇角勾出一丝邪气的笑容,他与阎晏对视一眼,同时做了一个准备的手势。   人群还是热闹非凡,但气氛却跟刚才有些不一样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隐藏在暗影里,蠢蠢欲动。   玉素的供盒,就藏在马车里,被新娘子捧着。   层层帷幔包裹住的车舆上,端坐的身影将手中捧着的供盒缓缓打开。   顿时,盒中微光闪过,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都一股清润的生机铺面而来。   是玉素!   人群顿时涌动起来。   所有人都想靠近一些,去看一眼那上古的神石。   推搡的人群中,有人高喊着:“让我们看看玉素!让我们看看玉素!”   帷幔中的人一眼不发地将盒子重新盖上,顿时那股清润的生机消失不见,但早已疯狂的人们却并没有停止拥挤,反而是更加疯狂地朝马车涌上。   无数的应和声响起,拥挤的人群冲破护卫的防线,终于,第一只手搭在了马车的车舆之上。   街上顿时乱做一团,但守卫有条不紊的分布在马车旁,三人一组,训练有素,无数影子在车底聚集,又被次次击溃,大多数鬼魂们都在看好戏,层层帷幔被风吹起又落下,在车内端坐的身影纹丝未动。   有更多的鬼怪们涌来,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魔族在靠近马车八尺之地被逼出原形,车内的少女将供盒捧起,所有的目光都跟着她手中的盒子移动。   那盒子,被交到了驾车的白衣男子手中。   那白衣男子站在车前,打开供盒,拿出一块三寸长的白色玉牌,冲人群晃了晃:“你们不是要看吗?那我就大发慈悲给你们看看呀~”   神色简直嚣张之极。   就在他摇头晃脑嘚瑟的时候,从他身后飞来一腿,白老板“啊”地一声大叫着摔了下去,玉素从手中抛出。   阎薛叹了口气。   顿时无数道魔影从人群中窜出,朝着在半空中被抛起又落下的玉素便扑了上去。   靳双楼从麋兽背上跃起。   阎薛夺过身侧手下的长弓,挽弓而射。   破空声响起,水晶的箭矢裹挟着无尽的煞气席卷而至,破开重重魔影,射在玉素的边缘。   被撞击的玉素登时改变了下坠路线,朝着马车撞了过去。   手忙脚乱爬起来的白老板眼看着玉素朝自己面门直射过来,下意识地张口咬住了它,被那力道带的整个人又跌了回去。   他叼着玉素,瞳孔中是扑过来的重重魔影,一时有些呆了。   “小白!扔给我!”靳双楼见阎薛将他身前的几个魔族射飞,冲还在愣神的白老板大叫。   白老板连忙站起来,一甩头将玉素丢给他。   靳双楼抓着玉素,旋身飞起,落在仪仗前端豹尾枪的枪尖上单脚站定,望着前方的屋脊上,大声喝道:“想要玉素就出来呀,老子在这里等着呢!别缩头缩脑地像个乌龟!只派些无用的小喽啰出来卖命!”   那一瞬间,所有的女鬼都忍不住露出崇拜的目光。   他的喝声落下,目光所及之处,果然有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袍中的人出现在屋脊上。   靳双楼目光一凝,手中□□挽了个枪花凌厉地指着他:“你就是那个幕后主使?”   想象中不惑之年的大叔嗓并没有出现,反而是一阵银铃般的少女娇笑:“对呀,本公主就是呢~”   这下子,不仅是靳双楼,就连路人都呆住了。   “小哥哥,你好帅呀,不如跟本公主回去做驸马吧?”那一身黑袍的少女蒙着面,看不见长相,但却有一把好嗓子。   这句话一出,在场的所有雄性几乎骨头都要酥了。   靳双楼膝盖一软,差点从枪尖上掉下来。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输人不输阵,靳双楼硬着头皮喊回去,“列阵!”   “哎呀呀,不要这么凶嘛!”那少女拖着长长的尾音娇嗔,“人家今天不想玩了,改天再来找你玩哦~”   说完往屋脊下一跳:“我们走。”   所有残余的魔族顿时化为一道道残影,消失在当场。   难道这只是她的一场恶作剧吗?   感觉自己似乎被耍了的靳双楼气的快要吐血。   “给我追!”他□□一挥,当即下令。   不逮到她好好羞辱一番不足以平他的心头之火。   “站住!”桥子里传来一声娇叱,随即声音又柔媚下来,“哥哥,今日可是小妹大喜的日子。”   靳双楼一拍脑袋,差点把这茬忘了,真是,打的不够尽兴。   “走走走,继续游街!”   他骑在高大的双角麋兽身上,沿着既定的道路继续前行。   清言站着屋脊上,远远地望着他从自己身下的街道上走过,他看起来很开心,圆圆的眼睛里全是橘色的灯火,还是跟从前一样,笑起来像个孩子。   他一直看着他,直到他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   直到整个街道都空荡下来。   直到太阳升起来。   再见了,子喻。   ……   太清山上的流云还是那样清冷。   云深处有清脆的鸟鸣。   山风吹动衣衫,仿佛云丝都浸透到了皮肤里,冷,却令人清醒。   裴先生撑着赭色油纸伞,一步一步走的缓慢。   瘦削的身影在肃萧的山崖下,如一根翠竹,孤弱又倔强。   眼前便是他们曾经居住玩耍过的房屋,透过敞开的木门,能看到院中的海棠树上挂着的红艳小果。   一串串簇拥着,热热闹闹,让这个清冷的院子里,多了一丝色彩。   裴先生四处看了看,百年间,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他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站在这里的一天。   犹记当年,他们师兄妹四人在这里一同练剑、学棋、做功课,一起品酒颂诗玩闹嬉戏。   大师兄无论学什么都是最快的,不管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子路师兄擅长品酒颂诗,剑术和道法却修的七零八落,小师妹亦是聪明伶俐,虽略逊大师兄一筹,但仍是不可多得的奇才。   小师妹就是裴先生唯一的亲妹妹,裴初影。   也就是红药。   而自己,裴先生望着那零星坠落的海棠花瓣,有些自嘲。   他是四个人里面最笨的,没有长处,只有缺点。   每回师父教了新功法,大师兄必得夜中来他房里彻夜教授,直到他融会贯通为止。   也许,他对大师兄的恋慕,就是在那一夜夜的孤灯里,在成双的人影中,在他细致耐心的授业中,渐渐形成的吧?   只是,到如今,却恍如一场大梦,哪怕他再站在这里,也只能徒增感叹罢了。   正在裴先生感慨万分之际,从墙后跑出来的云儿穿着簇新的衣衫,见到他眼睛一亮:“师叔你果然来了!”   裴先生蹲下来,将脑海中的过往统统压下,眼中却还透着伤情:“你师父呢”   “师父?”云儿愣了一下,然后才想起什么似的,“师父他去大殿了,我带你去找他。”   大师兄一向信守承诺,既然约好了这个时辰,又怎会去了大殿?   难道是,临时出了什么事?   裴先生望了望眼前一派天真的云儿问道:“你这身打扮如此正式,可是有什么事?”   云儿整了整头上的冠带,神色肃穆:“今日是三年一度的考较大会,云儿正要出发,师父已先过去了。”   裴先生眉尖微蹙。   是了,太清派确然有这样一项活动,每三年举行一次考较大会,考较众弟子的修为,胜者奖励丰厚,以此来敦促众人勤加修炼。   他记得,他初来太清派的时候,大师兄还没有觉醒,每次的考较大会都必然得第一。   自从他觉醒以来,却再没参加过考较大会,于是武课第一便成了师妹的专属,文课第一便是子路师兄的囊中之物。   一直以来,只有他,还是那么没用。   大师兄怎会约他在这个时候来?   想到此处,裴先生向云儿道:“我便在此处等等吧。”   云儿似乎有些为难,含糊着:“可是……可是他说要我带你去啊!”   虽然还是有些不解,但裴先生终于点点头:“走吧。”   从这里到大殿的路,他很熟悉,可是他却依旧跟在云儿后面,听他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如何厉害,可是却没有人跟自己玩,絮絮叨叨的,简直堪比当年的自己。   也不知大师兄是如何受得了的。   路过殿前广场时,所有人都朝这里看过来。   但多是些后辈的弟子,并没有人认识他。   “师叔请进。”云儿将他领到侧殿门口,告退跑开。   裴先生站在廊檐的阴影里,收起伞放在门边。   手指碰到那扇雕花木门时,尘封的记忆才再次袭来。   他在这里行了拜师礼,在这里叫了第一声师父和大师兄,也在这里承受了最大的屈辱。   他深深呼吸,然后轻轻推开门。   第 21 章   屋子里坐着一个人。   却不是大师兄,而是师父。   他站在门口,有一瞬间想要逃,最终却还是没有动。   “师……”他张了张口,却没有叫出来。   他已被逐出师门,早已不是他的弟子,再也没有资格叫他一声师父。   “子喻,你来了。”师父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好像已经原谅了他。   裴先生点点头,没有说话。   “进来坐吧,陪为师说说话。”掌门真人向他招了招手。   裴先生唇角动了动,还是依言走了进来,他转身关上门,跪在他面前:“师父。”   掌门真人静静地凝视着他,眼睛里有怜惜、有感慨,半晌才低声道:“起来吧。”   裴先生没有动。   “子喻,当年师父将你和初影逐出师门,你恨师父吗?”掌门真人问他。   裴先生摇摇头,他仰头看着掌门真人,五百年不见,他好像又老了一些:“师父,弟子从未记恨过师父。”   掌门真人叹息一声,道:“师父是为了你们好。”   裴先生笑了笑:“子喻知道,师父也是迫不得已。”   掌门真人点点头:“你一直都很听话,师父一直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只是没想到……”   他摇摇头,忽然道:“你近些年,在那里,可曾受了什么委屈?”   言语中俱是长辈对子女的关切,裴先生眼眶湿了湿,摇头。   掌门点点头,又道:“你已许久不曾来过人间了吧?”   裴先生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近百年来,天灾人祸不断,这几年尤为频繁,前年旱灾,饿死了无数百姓,去年蝗灾,饿殍满地白骨遍野,今年却又闹了水灾,你可知是为何?”   裴先生动了动唇,却没有说话。   掌门真人抚摸着桌上的剑鞘,轻声道:“紫薇帝君一日不归位,这天下就要继续乱下去,这些,你可懂?”   他说的都是实话。   地府中近些年来的幽魂数量倍增,阎薛整日为此烦恼。   裴先生俯身磕了个头:“师父想要弟子如何做?”   要他死吗?魂飞魄散吗?   只是,倘若魂飞魄散了,大师兄能归位,他愿意。   可倘若他魂飞魄散了,大师兄也不能归位呢?那他不是白死了吗?   他从不知道,原来身负天下百姓命运的,竟然是自己吗?   五百年前,师父将他逐出师门,将他逼入幽冥,五百年后,又要逼他魂飞魄散吗?   掌门真人叹息一声:“为师近些年来,常常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可除了这样做,师父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所以只要有一线希望,为师都愿意尝试。”   裴先生直直地望着掌门真人的双眼,道:“师父想要弟子如何,弟子必当照做,这是弟子欠师父的恩情,师父若要弟子魂飞魄散,弟子亦不敢有任何怨言。”   掌门真人对他兄妹二人有救命之恩,又给他们栖身之所,引他们入道,其实他想要自己这条命,自己绝不会推辞。   掌门真人的手颤了颤,眼眶微红,低低道:“子喻,还记得师父教你的第一套剑法吗?”   裴先生叩了个头:“师父所教所授,从不敢忘。”   掌门真人将自己的佩剑递过去,自己则随时拿了一柄木剑:“来让师父看看,这些年你是否荒废了?”   裴先生连连摇头:“弟子不能对师父动手。”   “你就当做像从前一样,师父检验你们的功课,接着。”掌门真人将剑送到他面前。   眼看自己不接师父是不会罢休,裴先生无奈只得接过剑,却并不摘鞘。   “你这是看不起师父吗?”掌门真人的声音里含了怒气。   “弟子不敢。”裴先生连忙拔剑出鞘。   剑锋上闪过冷冷的弧光,一眼看去便知道锋利无比。   师父的剑,是问天剑,专斩世间妖魔。   一旦被此剑所杀,便魂飞魄散。   裴先生觉得不妥,却不敢违拗师父的意思,只得站起身来。   两人相交数招,掌门真人眼中露出赞叹之意:“很好,一招也没错!”   掌门真人深深地望着他,在第二十八招回旋刺的时候,裴先生突然感觉到似乎刺中了什么,他猛然回头,却看到问天剑,正不偏不倚地刺在掌门真人胸口。   “子喻,师父对不起你。”掌门真人伸手,似乎想要摸一摸他的脸,“不要、恨师父……”   “师父!”裴先生惊骇之下忍不住大呼出声。   杂乱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裴先生抱着掌门真人,悲痛万分:“为什么?师父!为什么?”   门猛然被撞开,进来的长老是掌门真人的师弟,他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扑在掌门真人身边:“掌门真人!你怎么了?”   掌门真人咳出一口血,紧紧揪着裴先生的衣袖:“子喻,放下吧!”   长老愤恨地盯着裴先生:“是你!原来是你?!你这个叛徒!竟然恩将仇报,杀了自己的师父!”   “是他杀了掌门真人!”   “杀了他!为掌门真人报仇!”   “对!杀了他!”   所有的声音吵吵嚷嚷,裴先生却都听不见了。   他看着那个从人群中走进来的白衣男子。   高高的紫金冠,白衣如云,面容清俊,一如从前。   大师兄。   见他到来,所有人都沉默下来,但是一双双仇视的目光和无声的控诉,却分毫不曾减少。   清言望着倒在地上的掌门真人和抱着他的裴先生,一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双手在衣袖中握紧,望着激动的弟子们,他知道自己此时的决断,将直接关系到子喻的性命。   但是偏偏他却不能袒护。   “还是先救师父要紧,先将此人押入锁妖塔,容后审问!”清言将目光从他面上移开,任凭裴先生被几个弟子拉到一旁,他运功先护住掌门真人的身体,问天剑熠熠生光,光芒闪烁不定。   ……   裴先生被押入锁妖塔,塔中一片黑暗,有无数妖物凄厉嘶吼之声环绕,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想起上一次来这里的情形。   确然,他不是第一次被关在这里了。   当年他引诱大师兄未果,事情败露,他被关入这里反省,却险些折在这里。   那时候,他被塔中妖物折磨的奄奄一息,强撑着躲过暗影中那条毒蝎的尾针,却被扫向墙壁。   铜墙铁壁的锁妖塔,他撞上去发出“砰”的闷响,他头晕目眩,吐出一口血,却听见蝎子妖凄厉的惨叫。   强撑着睁开眼,却发现一道白色人影从天缓缓而降,五指一张,清风剑便带着淡淡华光从暗处飞回他的掌中,暗影里又是一声蝎子精的惨叫,料想方才剑之所至,定然是扎在蝎子精身上某处。   他稳稳落地,身形一旋,清冷剑光便扩散开来,这黑漆漆的魔窟便顿时生出光亮。   光之所及,妖魔纷纷退避。   “子喻。”他轻声呼唤。   子喻却已经连回应他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半阖着双目,望着站在塔中央的大师兄,牵动唇角。   大师兄很快便发现了他,他平和淡然的眉间蕴着说不明的情绪,他说:子喻,我带你走。   他被大师兄抱着升上塔顶的时候,仿佛看见清辉中有海棠花飞落,粉中带红的花瓣,仿佛沾着血迹,于他身侧徐徐飘洒。   塔顶被银月笼罩,光亮中处处透着清冷,大师兄衣袂飘飘,抱着他对站在那里的掌门真人说:“弟子不孝,不能再侍奉师父左右,请师父将我二人一同逐出师门。”   裴先生睁开眼睛。   故地重游,地面一如五百年前那般冰寒彻骨,但他回忆往事许久,却至今不曾有妖魔前来打搅,他慢吞吞地起身,在黑暗中走了几步。   前方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纷纷退去,他重新站定,终于想起来。   今时已不同往日,他身上有妖兽王族的真元,大抵普通妖物是不敢近前的了。   可是,这锁妖塔里锁着的,可不尽是普通妖物。   “大师兄,是你吗?”裴先生对着眼前的一片黑暗,低声问。   黑暗处传来一声轻笑道:“小道士挺敏锐的么,只是认人的本事却不大好。”   第 22 章   裴先生还沉浸在震惊中不能回神,身后传来铜门缓缓升起的声音,他慢慢转过身去,眼睛一时有些适应不来光线而微微眯起。   从门外透着的光亮里,有一个人影缓步而入。   清言站在门口,看不清楚神色,声音却平静无波:“你为何要来?”   裴先生笑了笑:“我来寻仇。”   在大师兄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全明白了。   他相信大师兄,从未怀疑过。   所以,这一切,必然是师父做的套,引他前来,不惜以死相逼,也不过是为了大师兄早日归位,为了这天下苍生早日脱离苦海罢了。   他既然知道师父的目的,便也不怨恨师父,既然师父不惜以死来成全大师兄,那他又何必辜负师父的苦心。   清言抿着唇,伸手招了招,裴先生怀中的书信便轻飘飘地落在他指间。   然而还不等他打开,书信便在他手上燃了起来。   裴先生收回施法的手指,轻笑着道:“大师兄是来问罪的吧,不用审了,我都认。”   清言上前一步,冷声喝道:“子喻!”   “真想不到,还能从大师兄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字。”裴先生无所谓地笑笑,“子喻已经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幽冥的裴鹿华。”   “我不会让师父死的。”他的眉宇间似有疲色,“所以你也不会有事。”   “大师兄,师父是被问天剑所伤,正中心脏,”裴先生摇摇头,“师父虽然已有些道行,怕也是逃不过的。”   大师兄叫出口,清言的眼底亮了亮。   “师父是天界之人,下界来助我渡劫,”他声音和缓下来,“所以没有那么容易死,你且放宽心在这里呆一呆,等我救了师父,便放你出来。”   裴先生又笑了笑:“大师兄,你还不明白么?只要你一日不飞升归位,我就一日不得安生,便是你这次救了他,还有下次。”   清言没有动,风吹动他的衣袍,更显清瘦。   裴先生继续道:“大师兄,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对我,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清言眉尖微动,却终归于淡然。   “我曾经以为,一直是我思慕于你,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所以我不管受多少罪,都没有关系。”   “可大师兄,近来,我却想起一些往事,”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前来,双眸直勾勾地凝视着他:“大师兄,临死之前,你能不能痛痛快快地告诉我,你的心里,可曾有我?”   风似乎突然大了些。   清言脸上平和淡然的表情终于一点点崩塌,一抹凄楚在他眼底浮现,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拽住裴先生的手腕,突然转身拉着他便走。   裴先生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盯着清言袖口的那轮太阳,另一只手忍不住缓缓抚摸:“倘若大师兄真的只当我是师弟,为何要留着这个迟迟不肯归还?”   清言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向自己袖口的刺绣,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天色却突然暗了下来。   乌云之中,一道鸦青色人影手持长矛而立。   “放了阿裴!”那道人影手中长矛直指清言,“否则老子便不客气了!”   “阿靳!”裴先生失声惊呼。   清言松开裴先生的手腕,飞上半空站在他跟前。   “你打不过我。”清言低声道。   “我知道,”靳双楼轻蔑地一笑,“那我今天就死在这里,你们想碰他一下,就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说完,他□□一转,毫不留情地朝着清言刺了过去。   清言并没有接着一招,他侧身闪开,五指伸开朝靳双楼的背后抓去。   靳双楼枪杆一回,朝他手掌再刺,清言该抓为推,将□□推开。   两人交手也应变的速度都极快,转眼间已过了几十招。   因在半空交战,所以很快便引起了太清派中人的注意,所有人都朝这里聚集过来。   就在所有人都仰着头看的时候,清言却飞身退了回来。   靳双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划,凌厉的剑气如同奔雷,撞在锁妖塔前的广场上,顿时整个山头都跟着震动起来。   飞沙走石间,靳双楼抱着裴先生凌空而去。   “改日老子再来跟你们算账!”   ……   一路上,靳双楼脸色都阴沉的可怕,比环绕在周身的那层黑压压的云还要阴沉。   裴先生撑着笑问他:“你现在很像阎罗王。”   靳双楼低头看他一眼,继续不说话,脸色也继续阴沉。   裴先生揪着他的领口,故作轻松地道:“真的要学阎罗王啊?”   靳双楼表情木然地开口,却并不看他,道:“你们方才,拉拉扯扯的,在做什么。”   裴先生有些好笑:“你就为这个生气?”   靳双楼抿了抿唇。   不止为这个,还因为清言方才在打斗中对他放水。   他觉得憋屈,可只要能救出阿裴,他宁可忍下这口气。   “送我回去吧,阿靳。”裴先生叹了口气。   靳双楼的身体一僵,他刹住云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为了他,你竟然连命也不要了?”   “阿靳,我只是回去做个了断。”裴先生温言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我不同意!”靳双楼直截了当地拒绝。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裴先生抚摸着他的脸庞,“阿靳,相信我。”   声音里带着低低的哀求。   靳双楼凄然地望着他:“幸好我来的及时,才能将你救出来,倘若下一次……”   他话未说完,裴先生便低声道:“我失手杀了师父。”   靳双楼的声音蓦然卡住。   裴先生苦笑:“所以我必须回去受罚。”   靳双楼震惊之极:“怎么可能?那个老道修为高深,凭你怎么可能杀的了他?!”   裴先生涩然道:“是真的,他自己撞到我的剑上来,我……”他顿了顿,“即便如此,毕竟他还是死在我手上,阿靳,我虽苟且偷生,却不愿做不孝不义之人,师父他对我恩重如山,我必须回去认罪受罚。”   靳双楼将他放下,道:“我陪你回去。”   ……   当两人回到太清派时,还未进山,便被清言在云层上截住。   裴先生与清言站在远处的云上说话。   如血的残阳笼罩下来,照在山巅之上,所有的流云化作飞红,仿佛熊熊燃烧的烈焰。   靳双楼不由得想起五百年前那一天。   地狱的红莲业火已许久不曾燃烧过,那一天,却烧透了幽冥的半边天,尸盂失控,业火席卷,临近尸盂的妖兽族损失惨重,一大半人都中了尸盂的毒倒在地上。   尸气弥漫中,靳双楼看到那个青衫男子缓步而来,蹲在他身边,眼眸温和清润。   他中毒已深,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能看到他的唇一开一合,然后那人喂他吃了一粒药丸,然后起身继续前行。   就在这时,尸盂再次爆炸,那人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便挡在他身前。   气浪翻滚,连他撑开的结界都在颤抖,他回头朝他一笑,那笑容平和清华,如拂面微风,然后他起身,朝着尸盂而去。   半路里,却被一红衣女子截住,那女子一双眼中满是决然与悲愤,一刀辟出一条结界,将他挡在那里,然后,投向了尸盂。   被拦住的人绝望地喊了一声什么,在隆隆的爆炸声中,听不分明。   暴动的尸盂很快便平静下来,可尸气却仍然源源不断地喷涌着。   随着那女子的身影被尸盂吞没,男子身前的结界也慢慢消失了,他抢上前去,却被另一个人抓住了衣袖。   抓住他衣袖的人,头戴紫金冠,白色衣衫如同天际浮云,被乱流鼓动却仍然一尘不染,一看便是仙家。   那人却毫不犹豫地挥剑割裂自己的衣袖,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尸盂之中。   被留下的白衣人似乎望着手中的残布怔了怔,才飞快地追了上去。   尸气越发浓重,遮住视线,一阵眩晕袭来,他慢慢阖上眼睛。   第 23 章   浩浩白云被夕阳笼罩,就连他浮云般的白衣亦染了一层艳色,清言面容平和淡然,左手托着一白色玉瓶,右手双指并拢,指尖凝出一团淡淡的紫金光芒,那光芒附在他左手袖口的刺绣上,那刺绣的黑色丝线便如活过来一般,带着淡淡的血色,缓缓流动,然后被光芒牵引着落入玉瓶中。   当最后一缕丝线落入瓶中,清言突觉心头一松,仿佛一直以来桎梏着自己的枷锁蓦然消失,他突然闻到了清风中带着的幽香,转脸看去,如火的夕阳如此美丽,风穿过指间,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你方才问我,心中是否有你,”清言转过脸来,夕阳落入他清透的眼中,仿佛沉在水底,有种梦幻般的美丽,他的声音低低的,却很清晰,被风轻送过来:“一直都有。”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已记不清了,记忆最深远处,是那一年,春风拂柳,草长莺飞,碧草蔓蔓的山坡上,他站在树下,手中捧着一只受伤的小雀,怯怯地抬起头望着他:“大师兄,我能养它吗?”   他的眼中仿佛漾着一层水光,格外惹人怜爱。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小师弟很特别。   天谕说,他的劫难始于一女子。   于是所有人都以为小师妹裴初影便是他的劫,可当他不由自主地被这个小师弟吸引了视线,不由自主地动了心时,他才明白,上天不过是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清言摊开掌心,白玉瓶缓缓地浮到裴先生面前,他语气已恢复了惯常的平和淡然:“我会救师父的,这件事本便不是你的错,你回去吧。”他顿了顿,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子喻。”   裴先生接过那个玉瓶道:“多谢大师兄。”   瓶子里装的,是浸了他精血的发丝。   也是寄托他一魂一魄之物。   清言一双清冷透彻的眼望了望远处独自伫立的靳双楼,再冲裴先生微一点头,转身遁去了身影。   裴先生望着他身影消失的地方,出了会儿神,风吹过他的衣摆,看起来有种莫名的落寞。   夕阳照在他的脸上,很疼,他却不想动。   ……   在锁妖塔中,裴先生对着眼前的一片黑暗,低声问:“大师兄,是你吗?”   黑暗处传来一声轻笑道:“小道士挺敏锐的么,只是认人的本事却不大好。”   有柔和的光突然亮起,光团中包裹着一个人影,黑发紫眸,高鼻深目,白皙的面容清艳绝伦,是绿离的师父,那个裴先生曾在幽冥有过一面之缘的仙君。   回过神来的裴先生愕然行礼:“见过仙君。”   “紫薇做事向来利落,这次渡个劫却如此拖拉,本君实在看不下去,特来点化一番。”那人唇角微扬,无论何时都像是带着抹笑,“原本紫薇的情劫是一女子,只是不知为何会变成了你,当然这都不重要,反正现在你要做的,是让他承认,他动了情。”   裴先生有些不解:“我该如何去做?”   “这个么……”那男子摸着下巴想了想,“威逼也行,□□亦可,总之让他亲口承认便是,之后的事,自有机缘。”   那男子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道:“哦对了,还有,你要拿回被他锁住的魂魄。”   裴先生点头应是,然后跪下来磕了个头:“仙君法力无边无所不能,能不能求仙君救一救师父?”   那仙君周身的光团越来越淡,很快便要融入这黑暗,他笑眯眯地摇摇头:“我说了,其后自有机缘,会有人救他的。”   ……   “阿裴。”靳双楼来到他身侧,“你还好吗?”   裴先生笑了笑,晃了晃手中的玉瓶:“他把魂魄还给我了。”   靳双楼神色一喜:“那太好了,只要尸盂的净化法阵一修复,你的魂魄便可补齐,你就可以……”说着说着,他面上喜色渐消。   可以离开幽冥,自在回返人间。   裴先生摇摇头:“尸盂的净化法阵要想修复,还不知要多少年。”   靳双楼似乎笑了笑,又似乎没有笑,道:“白老板还在等我们,快走吧。”   白老板在太清山外围的一处山头已等了许久,他不便出面,因此只通知了靳双楼便等在了这里。   当他得知清言将魂魄还给裴先生时,非要让裴先生就地将魂魄融合。   大抵也是怕夜长梦多吧。   当魂魄融合完毕,坐在一方大石上的裴先生睁开眼时,却见到靳双楼与白老板双双站在山巅,遥望太清派大殿的方向。   那里,正有一道紫色光柱冲天而起,贯彻天地。   就在几人被那光柱所震惊得不能言语之时,有个声音在他们身侧响起:“哎呀哎呀,总算是功德圆满,飞升归位了呀!”   六道目光齐刷刷地向他射来。   那男子未束的发披散在肩头,如同泼墨,却有一双紫色的眸子,映着紫色的华服,周身散发着一股雍容之气。   “是你?”裴先生呆了呆,随即便要跪下:“拜见仙君。”   那男子虚扶一把,裴先生便感觉双膝被一股力道托着,再跪不下去。   那男子勾唇一笑:“无需多礼。”   白老板拽了拽裴先生的袖子,面上保持着淡定的微笑,牙缝里却低声地问道:“他是什么人?”   裴先生对那男子俯身行了个礼,才介绍到:“这位是天上的仙君,多亏了他的指点,大师兄才能顺利飞升归位。”   白老板眉头一挑,立即学着裴先生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   靳双楼却只是冷眼瞧着,没有任何反应。   裴先生还有疑惑,便开口问道:“敢问仙君,大师兄飞升归位了,那……师父呢?”   “看来你们还不知道啊!”那男子发丝在清风里飞扬,清艳的面庞仿佛笼着淡淡的莹润的光,“紫薇拼尽了他全部修为,将那老道士的魂魄从问天剑中剥离出来,所以那老道士没事,养几天就好了,正因如此,紫薇他才能飞升啊!”   难道这就是世人说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三个人均有些唏嘘。   “小道士,本君乃是九重天上的南离清君,此番乃是奉玉帝之命,前来论功行赏,”那男子笑眯眯地望着裴先生,“你因助紫薇归位有功,且甘愿牺牲自己,如此重情重义深明大义,令人感动,是以,本君特来助你补齐魂魄。”他手中幻出一道明黄色的天旨,“这里面写的跟本君说的差不多,本君便不念了。”   他将天旨随手丢给裴先生,道:“另外,玉帝还说了,让本君问问你,还有什么心愿没有,可以一起帮你了了。”   裴先生接住天旨,恭敬地捧在手里,听面前的清君如此一问,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在这之前的五百年里,他想要的只有大师兄。   但这件事,自始至终便无可能。   见他默不作声,南离清君蔼声道:“不急不急,你且慢慢想,是想成仙呢?还是想要荣华富贵?亦或者绝色美姬?”   靳双楼一双眼紧紧盯着裴先生,眼眸闪了闪。   “小人却有一个愿望,想请清君帮忙。”裴先生思虑了片刻,方才回答道。   “哎~不急不急,”南离清君甩甩袖子,“我们先去尸盂里将你残余的魂魄提出来,你一路上慢慢想便是。”   第 24 章   有仙君出手,裴先生残余的魂魄被很顺利的提取出来,取代裴先生残魂压制尸盂的东西,换成了仙君手里的一盏古灯。   南离清君收起周身腾腾的仙气,懒散地坐在望向台不远处的亭子里,姿态雍容华贵,紫色的长袍铺展如蝶翼,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站在树下的那抹小小身影上,抬了抬眉,伸手布下一个结界,才道:“现在说吧,想要实现什么愿望?”   绿离站在树下,一手扶着树干,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南离清君。   彼岸花模糊的香气中,浸满了执着与悲凉,裴先生垂着头恭敬道:“当年尸盂……”含糊了一下,“出事时,舍妹裴初影以身为祭,压制了尸盂,也因此落得魂飞魄散的结果,小人与师兄们想尽了办法,才笼住了她的一丝魂魄,以玉素为养,换她重生。”   说完一指旁边红药的原身。   南离清君瞅了一眼,挑了挑眉道:“你想让我助她恢复?”   裴先生却摇摇头,道:“恢复不恢复,且看她自己的意思,只是想求清君亦为她补齐残魂。”   南离清君摸了摸下巴:“这个么……倒不太好办。”   一旁的靳双楼目光沉沉地望着裴先生。   裴先生紧张地问道:“清君也没有办法吗?”   “倒不是没有办法,”南离清君砸了咂嘴,“只是麻烦了些。”忽而又问道:“本君前些日子听说,阎王大婚时的聘礼便是玉素,这与你方才说的,对不上呀!”   “回禀清君,是这样,”白老板笑吟吟地开口:“阎王大婚时的那块玉素,是假的,用来诱骗魔族之人,其实是我们故意放出的风声,做了个套子引他们上钩,其实真正的玉素,早就被红药融入体内了。”顿了顿,又道,“这是个秘密,知道的人并不多……当然清君乃九天上的仙尊,品性高洁让人崇敬,告诉清君自然无妨,只求清君勿要告于他人知晓。”   南离清君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你说话倒直,本君不说便是。”   裴先生上前一步,问道:“方才清君说麻烦……不知是何意思?还求清君明示。”   南离清君道:“她既然有玉素做保,养个千八百年的,总能补齐残魂,你又何必为此浪费一个机会。”   裴先生道:“小人现下,确然只有这一个愿望,还求清君能施以援手。”   南离清君道:“也罢,本君便成全你。”   裴先生立即便要跪下:“清君之恩,小人铭感于心,生生世世不敢忘却,他日若有机会,定当为清君……”   “停停停!”南离清君抬抬手,裴先生要跪下的双膝立即便被托住,他肃然道:“你且先慢谢我,本君也只能给你指一条路,至于最终能不能做到,还要看你自己。”   裴先生郑重道:“无论如何小人都感激不尽,清君请说。”   瀛海之上,有浮岛若千,岛上有树,树开琼花,花落处有白草瞬生瞬灭,是为结魂草。取得此草,但有一丝残魂,也能补齐。   但是这草只能补魂,不能招魂,倘若魂魄在世,只是分离,便无甚用处,倘若魂魄确然灰飞烟灭消失殆尽,便可以依着残魂补全。   南离清君说完便起身准备走。   “清君!”白老板反应机警,立即开口叫住他,问道:“既然此结魂草瞬生瞬灭,那要如何取得,又如何使用?”   南离清君赞许地瞧了他一眼道:“无需取那结魂草,便取琼花即可,将琼花摘下浸入灵泉,需要之时使其落地即可。”   又潦草地说了使用方法,正要伸手结印,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哦对了,那琼花因违背轮回之道,故而有凶兽守护,你们到时须得注意。”   三人朝着他消失的地方恭敬地俯身行了个礼,直到片刻后,白老板才默默地开口:“我怎么觉得这位清君,有些忒不靠谱?”   靳双楼心中十分赞同,望着裴先生道:“阿裴,他方才说了,红药再养个几百年,说不定魂魄就能养齐,犯不上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裴先生眼神微动,笑了笑:“你说的对。”   靳双楼松了口气,却不知为何,心中仍旧有些不安,他动了动唇,却看了看白老板,终是没有再说话。   白老板手中折扇一敲:“今天可算是几百年来最值得庆祝的日子,一定要一醉方休。”   裴先生含笑应和:“好。”   紫薇飞升归位,裴先生魂魄聚齐,虽然都是十分值得高兴的大事,但考虑到不宜被别人知晓,于是庆祝的宴席便摆在了白老板的后院里。   银月洒清辉,桂花浮幽香,一张青石桌上几碟小菜,却摆了足足五大坛酒,树根上还摞了十几坛,抑郁了五百年的几人,都做好了一醉方休的准备。   所以当第二天阎薛来找白老板,小六打着哈欠的将他领到后院时,便看到了这样一副景象。   挥舞着翅膀的小妖精们正三五个一起将四散在院子里的酒坛子抬起来整整齐齐地码在院落的一角,三个醉的烂泥一般的人姿态各异的倒着,裴先生趴在桌面上睡的一派天真,白老板抱着凳子的姿势很令人浮想联翩,靳双楼则手脚伸展地仰天躺着,还在轻微地打着鼾。   阎薛捏着鼻子扭头便走,坐在大堂里喝茶四壶,食瓜子三碟,青果一盘,白老板才按着额头醉醺醺地走出来。   宿醉之后的头痛让他很是不爽,一边喝着小妖精送上的醒酒茶一边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地问阎薛到底有什么事儿。   “其实也没什么事儿,”阎薛看他趴在桌上疲软的模样,突然觉得心里痒痒的,很想将他脑袋按下去用力揉搓,他咳了一声,“来拿之前定好的路引。”   白老板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费力地在单子上签了字让小六带着阎薛的手下去取了货,起身摇摇晃晃地就往后堂去,准备再补个回笼觉。   “殿下,人抓到了。”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白老板的脚步立即顿住。   他精神略一振奋,扭过头来时,宿醉的形容全然消失,腰也挺了背也直了,笑容一如既往地迷人,伸开双臂便要送出一个拥抱:“莲姬,好久不见。 ”   莲姬乃是阎薛的副手,据说从阎薛任职十殿阎王之时就一直跟着他,做事雷厉风行,果决善断又不失细致周到,很是能干,就连许多优秀的男子,不,男鬼都对她佩服不已,因此阎薛一直视她为心腹,无论去哪里几乎都带着她。   只是不大带她来白老板这里。   白老板敞开的胸膛被剑柄抵住,持剑的莲姬嫣然一笑:“白老板,我们其实不熟。”   “哎呀莲姬,不要这么说嘛,一回生二回熟,我们都见了多少回了。”白老板被推开也不气恼,立即将自己手中的杯子又递过去,“来来来快喝茶,我已经替你试过毒了。”   莲姬微笑避开,径自来到阎薛面前,“殿下,我们该回去了,那边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阎薛点点头道:“辛苦你了。”   起身与白老板告辞。   白老板一再挽留无果,只得恋恋不舍地望着莲姬的背影渐行渐远。   “别看了,人都没影了。”小六探出脑袋来瞅了一眼,提醒自家老板。   “啊……莲姬妹妹真是越看越好看,怎么看怎么好看啊!”白老板拍着额头,重新垮下肩膀,摇摇晃晃地往后堂去了。   ……   “裴先生?”阎薛微微扬眉,他身上的酒气仍然未散,隔着几步远都能闻得清清楚楚。   一袭青衫的人身形单薄,长久的魂魄分离,无论如何也比常人更加孱弱三分,裴先生拱拱手:“裴某有一事相求。”   说完看了看一旁的莲姬。   莲姬了然地恭声道:“殿下,属下去前边候着。”   阎薛颔首,望着莲姬走远,才慢悠悠地开口:“裴先生有话不妨直说,本王必当尽力。”   ……   “阿靳,阿靳。”靳双楼躺在地上,听得似有人轻声呼唤,他微微睁开眼,便瞧见梦里头心心念念的那张脸近在咫尺。   他的酒量一向很好,可昨夜却不知为何醉的这样厉害。   “阿靳,我扶你回屋睡吧。”裴先生用力搀起他,靳双楼靠着他的肩膀一步一步走的踉跄,大半边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他却一声不吭。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靳双楼的声音沉沉的落在耳边,裴先生似乎怔忡了一瞬,随即唇边如往常一般,漾起一丝笑。   一边打开门,一边轻声道:“与以往一样,守着红药,等她长大。”   前些日子收拾出来的房间,还空着,等他们随时来住一住。   白老板看似风流多情,却也是念旧的人。   靳双楼躺在床上,却扯着他的袖子不松手,执着地问下去:“然后呢?”   裴先生在床边坐下来,又笑:“还没想那么多。”   头还是有些疼,明明困倦的要命,偏偏却睡不着,靳双楼闭上眼,道:“你没有答应那个什么清君要去做神仙,我、我很高兴……”   裴先生掀过被子来给他盖上,袖子还被他牢牢的抓着。   “跟我走吧,带上红药一起,”他低声道,“我会好好对你们,给你一个安稳的家。”   裴先生的手僵了僵。   一个安稳的家。   从小便身为孤儿的自己,与妹妹相依为命,最最想要的,便是一个家。   可这点念想,他却从不曾表露过。   “好。”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看着他的呼吸终于平缓下来,知他是睡着了,这才将自己的袖子抽出,又细细掖了掖被角,才慢慢起身。   “倘若我能回来,你说什么都好。”声音轻忽如雾。   第 25 章   一枚小小的陀螺自清瘦的掌间飞出,化作硕大的轮回盘,裴先生抬脚,却被人扯住了袖子。   他欲回头,身后那人却上前一步,胸膛贴着他的脊背,炙热的呼吸在他耳侧,语气却透着凉意:“就算你要去,我也不拦着,只要你让我陪着你。”   虽然从未对他设防,但妖兽族的太子,岂是区区一剂药便能降住的?   他察觉到不对时,已中了招,索性便假戏真做,看看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裴先生颤了颤,垂下眼:“此去凶险,你还是不要……”   “那凶兽再凶,能比紫薇厉害?”靳双楼不屑,“本太子连紫薇都不怕,何况区区一凶兽。”   裴先生的神色黯了黯,叹息一声:“也罢,那便劳烦你陪我走一趟。”   靳双楼正暗恨自己为何要提起那个人,一见他答应,忙不迭地点头:“不劳烦不劳烦,应该的。”   有自己在,至少阿裴会有所顾忌,不至于拼命。   瀛海虽然距离几千里,但轮回盘旋转,须臾片刻便至,两人站在云端望着前方水汽苍茫间满布的岛屿,还未近前,便有一股清幽润泽之气涌来,令人顿时精神一振。   望着那些大小不一的浮岛,靳双楼问出了心底的疑问:“我们是要……挨个岛找吗?”   虽然每个岛都不大,但数以千计的岛屿找过去,还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   裴先生苦笑:“只能这样了。”   妖兽族太子浓丽的眉眼扫过去,道:“我却有个主意,既然琼花有凶兽守护,那我便将这些岛荡平了,那东西总会出来吧?”   裴先生连忙阻止:“不行,此处乃仙家之地,不能随意破坏,我们且慢慢找寻,总能找到的。”   靳双楼眼眸微转,点头答应。   只要跟阿裴在一起,做什么都好,何况此处丛林郁郁,碧草红花,风景优美,就当来散心好了。   然而天不遂靳双楼的愿,也可能是红药舍己救人因此福大命大,他们转悠到第六座浮岛时,便看到了在林子里开的旺盛的白色琼花。   清风轻送间,白色花瓣纷如落雪,着地处有白色细柔小草抽芽长叶,又转瞬枯萎。   裴先生大喜过望就要抢上前去,幸而被靳双楼拉住。   妖兽族的嗅觉向来灵敏,他早已嗅出风中不同寻常的气息。   守护这里的那头凶兽,不是一般的厉害。   所以两人决定,先歇一天,从长计议。   浮岛是处仙乡,因此灵气旺盛,空气里带着海潮的湿润,白日山光水色十分美丽,夜里却有些凉。   靳双楼坐在背风的礁石旁,看着裴先生熟练地升起篝火,黑中带红的眸子映着跳跃的火光,和火光后青衣的身影,很罕见地十分沉默。   裴先生盛了碗热腾腾的鱼汤端到他面前,眼底全是雀跃:“许多年没有做过了,不知味道如何,太子殿下可愿赏脸尝尝?”   靳双楼望着他闪亮的眸子,亦不由自主跟着微笑:“你做的,定然美味。”   说罢拿起汤匙,细细品尝。   对他来说有些淡,但他仍是满心欢喜。   “果然美味。”靳双楼将一碗汤喝了个精光,犹自回味无穷。   这是五百多年来,裴先生第一次食用热乎的食物,所以他喝的很慢,眼角眉梢都是喜悦。   靳双楼一双眼定定地凝视着他,唇边漾着浅浅笑意,令这月华下的粼粼海水都失了颜色。   也许这是陪他的最后一夜了。   这么想着,靳双楼从袖子里摸出了方圆酒壶,酒壶看着不大,却有方圆千尺,能容酒千倾,是他最喜爱的宝器。   银辉洒遍,海浪绵绵,清风徐来,枝叶窸窣,岛上氤氲的水汽染着异香,便是无酒,这副景色也令人沉醉。   两人以天光海水做陪,开怀畅饮,酒至微醺,靳双楼望着怀中裴先生蕴着一线水光的眸,心仿佛也跟着化开。   他慢慢慢慢地低下头,贴上那双柔软的唇。   氤氲的雾气迷了眼,也迷了心。   靳双楼将他衣襟笼好,满足地拥着他叹息:“阿裴,我等这一天等了五百年。”   裴先生懒洋洋地靠在他肩头,鼻腔里全是他温暖的味道,沾染了海水的潮湿和浮岛的花香,感觉这一切,恍惚如梦。   靳双楼嫣红的唇贴在他的耳边,声音低沉:“你曾答应过,回去后便跟我走,我们一起好好的,这话,还作数罢?”   裴先生低低嗯了一声。   于是要妖兽族太子的那一双眸便清亮如星,启唇咬了咬他的耳廓,声音含糊:“我以后日日抱着你入眠,想想就开心得不得了。”   耳尖酥□□痒的未麻传来,裴先生仰头便笑:“这样孩子气,只盼你别腻了才好。”   “怎么会腻……永远都不会……”含糊的声音伴着低吟随风送来。   月华正好,风光正好。   ……   遮天蔽日的红莲业火与滚滚浓烟遮蔽了视线,无法飞行,也无法御风吹散这毒障,尸盂失控的原因或许不是他,但起因一定是他。   他被师父逐出师门是自愿,放弃长生与仙途是自愿,葬身尸怪之口亦是自愿,所有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仙呢?   可是,当他在尸怪口中闭上眼,耳边却听到充满恨意的声音:“我不允许你就这样死掉!”   感觉到尸怪似乎吃痛般张大了嘴,有一双手将他拽离那只面目丑陋满身流脓的怪物,手的主人着一身绯红的长裙,面容姝丽,赤霞绸带的尽头,那柄剑没入尸怪体内,她黑白分明的杏眼满是恨意,“就算死,你也不能死在这里!”   说话间,他们已被尸怪拖入这天光晦暗的所在,抬眸,只来得看到那袭白衣。   衣上金光熠熠,刺绣精美仿佛活物。   尸怪狂性大发,便是裴初影也只能与它周旋,却束手无策。   那时候,他还叫子喻。   子喻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   明明口口声声说恨不得自己去死,明明从来不把自己当哥哥。   是因为不想让自己顺遂心意,所以连死也不行吗?   刺耳的嘶吼声中,缓慢旋转的尸盂里,又有几条腐肉纠结而成的粗壮手臂伸出,然后是丑陋的没型的脑袋,流脓的身体,一只、两只、源源不断的尸怪从尸盂中爬出   子喻回过神来,抽出腰间佩剑,朝着就近的一只尸怪冲过去。   却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那人抚上他握剑的手背,雪色的衣衫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依旧亮得好似浮云。   “你去救助无辜,它们由我来对付。”大师兄声音低缓柔和,只是听着他说话,心便定了下来。   尸盂里的尸怪一只一只被那道清光白影所斩杀,大师兄将面前的最后一只尸怪一切为二,抖落剑上腐液,长剑一挽横于身前,闪过冷冷弧光。   毒障越来越浓,他的身影也渐渐模糊了。   前方传来爆炸声,一声连着一声,连脚下踩踏的地面都隐隐颤动,子喻记不得自己救了多少人或者妖又或者怪,只是随身带的清正丹全部分完了,他将手中最后一粒丹药喂进一头皮毛油滑的妖兽口中,那妖兽黑瞳中泛着一丝血线,哪怕卧在地上也十足优雅,满身贵气,定然是十分珍贵的品种。   他曾闻言,在地府幽冥之中,有妖兽族,形如天狼,灰毛黑尾,乌眸带血,奔跑时足下生风,吼声若奔雷滚滚。   大概就是他吧!   子喻忍不住伸手在他头上摸了摸,才拾起地上一截断剑,起身往尸盂去赶去。   可当他没跑几步,便被裴初影截住,她一身红衣如背后的红莲业火,一道清光划过,结界在他面前撑开,将他挡在那里。   身后又是滔天火浪,巨大的爆炸声随之而来,裴初影身形晃了晃,直直地望着他,眼中满是决然与悲愤:“我恨你!可你毕竟是我哥哥,所以……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飞身而起,投入腐臭冲天的尸盂,只余一线叹息:来世,我们不要再做兄妹罢!   暴动的尸盂很快便平静下来,可尸气却仍然源源不断地喷涌着。   子喻绝望地望着那抹红衣消失在烂肉脓血之中,死死咬住牙关。   他的妹妹,最爱洁净,哪怕在寒冬腊月只有薄衣蔽体,衣裳也总是干干净净。   以仙身为祭,魂魄为锁,镇压尸盂,是魂飞魄散的结果。   根本不会有来世啊!   身前的结界随着主人的逝去亦渐渐消失,他望着依旧不肯安生的尸盂,闭了闭眼。   便是拼上一切,也要把妹妹救回来!   他已经欠了她太多太多,多到,穷尽一生也弥补不完。   他抢上前去,却被另一个人抓住了衣袖。   子喻回头,望着大师兄,一脸惨然。   他的大师兄,便是鏖战至此,紫金冠依旧高耸,白色衣衫如同天际浮云,被乱流鼓动却仍然一尘不染。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神仙。   他们虽然成了真人,却仍然离真正的神仙差的远。   或许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仙了。   “大师兄,”他张了张嘴,想说我喜欢你,想说再见,想说以后一定要好好的,想说一定要顺利飞升,想说……想说的何止千言万语,可最终说出口的,还是只有那三个字,一个称呼:“大师兄。”   然后毫不犹豫地挥剑割裂自己的衣袖,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尸盂之中。   再然后,大师兄与二师兄将他救出来,但他却只抓住了妹妹的一缕暗淡的残魂。   而他自己,魂魄亦受损严重,却仍执意由自己来镇压尸盂。   这一切因他而起,却以妹妹的牺牲作为结束,他必须这样做。   于是三魂七魄,一魂一魄用来镇压尸盂,受损严重的一魂一魄被大师兄贴身养护,就这样分离开来。   就如同他们师兄妹三人。   ……   裴先生睁开眼,一抹翠色涌入眼帘,翠色后是氤氲着雾气的蓝天,带着点灰白。   他慢慢起身,仍有些疲乏,转头四望却不见靳双楼的踪影。   他暗叹自己睡的太沉。   “阿靳!阿靳!”他不由得喊了几声,可回应他的,只有啾啾鸟鸣和岛下的海涛声声。   突然一种不好地预感袭遍他的全身,他不由得飞快地绕着小岛奔跑起来,想要找到那个总是笑望着他的身影,想要找到那双溢满深情与温柔的眼眸。   但找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只有醒来时留在身侧的那个小小酒壶。   难道他……   一阵恐慌摄住他的心神,后背瞬间便汗湿一片。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远远地朝他奔来,然而却不是他。   奔来的身影迅疾,一身白衣,乌发如墨,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旁,赤色朱砂痣更添风情。   “见到阿靳了吗?”裴先生一把抓住白老板的手臂,一迭声地问,惶急又无措:“见到他了吗?”   “没有。”白老板满面怒意在他失魂落魄的形容中悉数被压了下去,“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他一定是去拿琼花了,我要去找他。”裴先生推开白老板,就要往前走,却见树后又转出一个人影。   黑衣黑发,彼岸花妖艳的红钎成的襟边与袖口,腰杆挺直,是幽冥的十王阎薛。   “双楼已经先回去了。”他开口,嗓音低冷,“我们从岛的另一侧上来的,小白跑的急,我在后头才看见他。”   裴先生定了定神,眼中却依旧是不安:“他……有没有受伤?”   阎薛别开眼,咳了一声,才道:“看起来没什么事,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他临时有事先回去了,让你同我们一起走。”   说着将一方透明的琉璃小球递过来,球中盛着一半的水,水中三朵琼花圣洁无暇。   第 26 章   红药用了结魂草,却仍然是小小孩童的模样,每日里顶着两个小包子似的发髻四处玩耍,一派天真。   白老板在绿离跟前守了一个月,总算等到了南离清君,耐着性子压着脾气问讯了半天,也只得了一个:“大抵是她自己不愿记起那些往事罢!”   但红药的魂魄,确确实实是修补完好了的。   “那个小道士呢?”南离清君抱着绿离问。   “他……”白老板犹豫一下,“他去找人了。”   阎薛却俯身行礼:“回禀清君,妖兽族的太子不知所踪,裴先生去寻他已有一段时日,不知清君可有法子找到他?”   南离清君赞许地瞧着他道:“你倒是懂礼数,本君便看在你对绿离的照拂上,姑且一试。”   说罢,伸手往袖中摸去。   白老板与阎薛眼巴巴地望着他探入袖中的手抽出,却是空的。   南离清君拍拍绿离的脑袋,笑一笑道:“本君方才掐指一算,觉得似乎本君帮不上什么忙,这个人情,本君领不了。”   白老板露出失望的神情。   南离清君却笑吟吟地望着他身后。   “十王殿下,老板,你们在这里干嘛?”小六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人,目光从南离清君地面上略过,却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一样,“妖兽族那里有消息了。”   白老板霍然转身:“快说!”   小六被他吓了一跳,后退一步咽了口口水:“说、说是太子殿下回来了,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妖兽族太子看起来确实没什么问题。   白老板和阎薛传信给裴先生后,便动身前去妖兽族探望。   靡丽奢华的宫殿里,白玉的砖,描金的廊柱,黑荆木的桌椅嵌着上好的红宝石,丝萝编制的地毯染了五彩的图文,满满的都是不曾见过的异域风情。   眉眼比华饰更艳丽的妖兽族太子,无聊地躺在宽大的座椅上打着哈欠,见到他们一脸平常地打着招呼。   只是面色白了些,并无其他异常。   身姿窈窕的小兽女们奉上新鲜可口的热茶,白老板按捺住上前诊脉的冲动,看那个一把山羊胡的老医官给他们太子诊脉。   “怎样?本宫身体如何?”靳双楼伸头喝了口兽女手中捧的茶,漫不经心地问道。   “上天眷顾,少主身体康健,是我妖兽族的大福,”山羊胡的老医官对外面躬了躬身,方才继续道,“只是前些日子少主操劳过度,只需要静养月余便可痊愈。”   靳双楼挥了挥手,老医官便领着药童恭敬退下。   白老板心中的担忧渐渐淡了,却有另一股情绪冲上心头,张口便问:“你去哪里了?为什么音讯全无?”   妖兽族的太子抬了抬眼皮,又打了个哈欠,一脸无所谓的淡然:“遇到了点意外,我这不是一回来就给你们消息了么?”   白老板一脸不忿,却被扯住了袖子。   阎薛笑道:“麻烦解决了吧?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靳双楼点头:“嗯,解决了。”   阎薛点头:“那便好,那我们便告辞了,你好好休养,过几日我们再来看你。”   靳双楼的面上露出些笑意:“我这阵正有些犯懒,就不送你们了,有空常来坐坐。”   话毕即招呼左右送客。   白老板拂袖便走,一句话没说。   阎薛又寒暄了两句,才跟在他后头,一直到出了王宫,才慢悠悠地叹了口气。   白老板方才被拦住,此时自然要撒一撒气,因此语气十分不善:“他什么意思?我们巴巴地跑来看他,就一句意外就打发了?当不当我们是朋友?”   阎薛道:“既然他不想让我们知道,那我们便当不知道好了,等裴先生回来再做计较吧。”   ……   王宫中,白老板与阎薛前脚出门,后脚就有人从帘子后面转了出来,撩起长袍,大刺刺地往下首椅子上一坐,调侃道:“你为何要瞒着他们?”   靳双楼眼眸微闪,望着外面。   他想瞒的,可不是他们俩。   “别废话了,快过来扶我回榻上躺着,”靳双楼靠在小兽女的肩上,看样子连起身都吃力,“就方才那么一盏茶的功夫,我都快抗不住睡过去了。”   那人却照旧坐着不动,语气里含着笑:“明明是飞来的艳福,你却生生折腾成祸,都说那魔族的公主妖艳美貌,你何不从了人家。”   “你怎么不从了何宣那小子?”靳双楼反问。   那人便讪讪地一笑:“话说我可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这可是头一遭见你吃这样的亏,瞧着很是稀奇,来来来,你能不能给我详细讲讲,你这毒,究竟是怎么中的?”   “什么看着我长大,你不过比我大两个月罢了,”靳双楼好不容易挪到榻上,直接歪了下去,小兽女给他脱了鞋袜,又盖了被子,他含含糊糊地嘟哝:“石头你自己玩吧,我先睡了……”   话音未落,均匀的呼吸声便传了过来。   那人叹了口气,冲一旁的小兽女嘱咐:“好好伺候少主,我出去溜达溜达,两个时辰以后再过来。”   小兽女点头:“石公子慢走。”   两个时辰后,靳双楼与石公子坐在大殿的房顶上,望着冷月清辉同时叹气。   睡饱了喝了药的靳双楼,明显比之前多了几分精神,他侧头望着石公子笼在月色下的侧脸:“你叹什么气?”   石公子侧过脸来望着他,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染了月辉的苍茫,反问他:“你又叹的什么气?”   靳双楼哼了一声:“兄弟我都这样了,叹气算什么?没发狂已经算我定力强了!”   石公子弯起嘴角笑:“也是。”   时不时地突然陷入睡眠,怎样都醒不了,一睡至少两个时辰,确实挺愁人的。   “快给我说说,你与那魔族公主,到底是怎么回事?”石公子点漆似的眸子里闪着八卦之光,“上次双柔成亲时,她可是当众放话了的,这次你落入她手里,滋味如何?”   “别提了!”靳双楼摸了一块瓦片在手里,用力一捏,瓦片“咔擦”一声裂了,他咬牙切齿道,“老子这辈子都没那么狼狈过!”   他从瀛海的浮岛拿到了琼花,但却在与凶兽相斗时受了重伤,好在碰到了阎薛。   他将琼花交给阎薛后,便想先找个安全的地方恢复下,谁成想之前因为将真元渡给了阿裴,所以高估了自己的能耐,还没找到便一头从天上栽了下来。   说来也是他命不该绝,掉下来时,刚巧碰上魔族公主出游,便将他救了下来,带回族中。   魔族女子豪放大胆,况且魔族公主早便对他一见倾心,因此几度欲与他成就好事。本来呢,他是不介意结一段露水情缘的,但对方是魔族之人,且新近与阿裴确定了关系,一颗心里自然容不下别人。   魔族公主对他一而再的推拒恼羞成怒,索性趁他伤重下了毒准备霸王硬上弓,幸而被他提早知道了消息,在魔族放了把火,趁乱跑了出来。   石公子慧眼如炬:“虽然不知道你伤成什么样,但你竟然能从魔族中顺利逃回来,这里面是不是还有什么故事?”   靳双楼咳了一声:“确实是有人帮忙,才得以逃脱。”   石公子“哦”了一声,没再多问,却似笑非笑地抬了抬下巴:“你说你掉哪里不好,非要掉在那个魔族公主跟前,可见你俩有缘。”   “有缘个屁!”靳双楼扯了扯嘴角,“老子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她!”   石公子挑眉:“怎么,长的不好看?不对吧?我可是听说是个大美人儿啊!”   “传言不虚,”靳双楼叹了口气,“奈何是副蛇蝎心肠,老子反正是消受不了。”   “那你这毒,可能解开?”石公子问,眼中含着揶揄的笑,“要我说这魔族公主也怪傻的,下什么毒,下剂猛药不就完了。”   靳双楼嘴角抽了抽:“她倒是想来着,可老子运气好,拿药的小魔女拿错了。”说着将酒壶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别说我了,你跟你的那朵小白花怎样了?”   石公子苦笑一声:“她去人间了,赌咒发誓说再也不会回来。”   “人间就那么好?”靳双楼遥遥望着天际。   幽冥的夜晚,晴朗的时候,也只有一轮寒月孤零零地挂在天上,连星星都没有。   “可能生而为人,便对人间有所依恋吧!”石公子闷头喝了几口酒,“我曾去看过她,隐在暗处,正逢五月槐花遍开,也算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靳双楼想起阿裴说起人间时那双熠熠生辉的眸,想起他捧着热腾腾的鱼汤时,眼底的欢喜和满足。   “人间……究竟有多好呢?”   第 27 章   “禀少主,裴先生求见,正在宫门口等着。”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小妖兽脆饼是前些日子跟靳双楼去过望乡台的,因此远远地瞧见那青色的衣袍便飞快地跑进来汇报。   靳双楼闻言起了起身,起到一半又重重地摔坐回去,只得颓废道:“跟他说我睡了,让他到前殿休息休息便走吧。”   脆饼望望天上那轮昏暗的太阳,提醒道:“少主,这还不到晌午呢。”   “那就说本君不在。”靳双楼愈加颓废了。   “可……”脆饼偷眼看了看少主的脸色,“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有话快说!”靳双楼颇有些不耐。   脆饼咽了口口水,颤颤巍巍地开腔:“可是裴先生他是抱着一个姑娘来的。”   “姑娘?!”靳双楼的语调拔高,“什么姑娘?快让他们进来!”   脆饼拔腿便跑:“好的少主,奴才马上就去!”   坐在一旁的石公子拿起手边的茶,脸上也露出几分好奇。   裴先生出现在两人视线里的时候,脆饼口中“抱着的姑娘”已经变成了被裴先生搀扶着,两个人走的很慢,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从外门走到了殿门口。   有几个小妖兽和小兽女跟在周围,以便随时搭把手。   石公子站起来。   裴先生视线扫过已经将主座换成大躺椅,正歪在上面的靳双楼,微微顿了顿,才冲着一旁的石公子点点头。   继而低下头,十分细致温柔地搀着将一半重量都压在他身上的姑娘迈过门槛。   那姑娘见了靳双楼,立即跪在地上:“奴家见过太子殿下。”   说完这句话,眼泪便啪嗒啪嗒的掉了下来。   在场的三人顿时呆了。   还是靳双楼最先反应过来,看表情十分震惊:“宛香?你怎么来了?”   石公子的精神微微振奋,眨了眨眼目光不停地在三个人面上打转。   乖乖,该不会是被始乱终弃的找上门来了吧?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姑娘宛香还在低低啜泣,泣不成声,于是裴先生只得上前一步做个解说:“我在妖兽族的边缘碰到她,那时她已身受重伤,求我带她来见你,我便简单的先给她治了下伤,就带着她过来了,”说着补充了一句,“我医术不太好,阿靳你还是尽快找个人给她看看。”   靳双楼赶紧吩咐脆饼去传老医官。   裴先生继续道:“你没事吧?”   靳双楼见他只字不提自己失踪和他苦苦追寻的事,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只得点头:“没什么事,不过累着了,歇几天便好。”   裴先生点点头:“魔族公主竟然忍心让你如此辛劳,果然是爱的太深情难自已。”   靳双楼眸底却显出一丝笑意。   裴先生扭过头去,冲石公子拱了拱手:“初次见面,在下裴鹿华。”   石公子连忙回礼:“在下石柏程,是妖兽族大长老之子,与太子殿下从小一起长大,”他简单地自我介绍了一下,“在下时常听双楼提起裴先生,一直心向往之却无缘得见,今日一见,风仪倜傥,果非凡人。”   靳双楼嘴角抽了抽,打断他:“阿裴,我与魔族公主没有什么。”   在地上啜泣良久的姑娘见无人理会自己,收住了泪,抬起头可怜兮兮地望着靳双楼:“太子殿下,奴家是来给太子殿下送解药的。”   一句话说出来,顿时所有的视线又聚集到了她身上。   她颤巍巍地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颤巍巍捧着举过头顶,薄纱似的袖口滑落,露出雪白的手腕。   和手腕上一道道青紫的伤痕。   于是靳双楼只得先问一句:“你的手臂怎么了?是不是殊玫罚你了?”   殊玫便是看上了靳双楼的魔族公主。   宛香立即缩回手,将药瓶递给前来接药的小兽女,拉下衣袖遮住伤口,双眸莹着泪光,低声喃喃:“没、没什么。”   “你是逃出来的?”靳双楼的语气和缓且充满怜惜,“是不是殊玫知道是你帮我逃出来,所以惩罚你了?”   宛香怯怯地咬着嘴唇点点头。   “你别怕,在我这里,她不敢把你怎么样。”靳双楼觉得自己又有些犯困,只能硬撑着。   听他说了这句话,宛香微微颤抖的身子才渐渐平息下来,刚收住的眼泪又开始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幸而这时,老医官赶来救了场,靳双楼便先安抚她道:“你先好好歇一歇,让胡医官给你看看伤,有什么委屈,歇好了再慢慢说。”   宛香抽泣着点点头,被小兽女们扶着带了下去。   裴先生平静地瞧着这一切,直到宛香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扭头问:“你中毒了?”   靳双楼道:“嗯,不大要紧,”顿了顿,解释道,“我当日受了点伤,又在魔族境内,你……不会怪我吧!”   裴先生唇角微弯:“怎么会,先不说这个,人家姑娘用身家性命换来的解药,你快些服了。”   石公子却道:“且慢。”   两人同时看着他。   石公子上前一步,拿过小兽女手中的瓷瓶看了看,道:“还是先验一验的好,毕竟是魔族的东西。”说完将瓶子丢给脆饼。   脆饼接瓶子的手有些打颤,眼泪汪汪地望着靳双楼:“少主……奴才、奴才愿意为少主试药!只是奴才死了没关系,奴才只恨日后不能继续服侍少主,不能继续尽忠,奴才一想到这些就……”   石公子敲了敲他的脑袋:“少废话,又不是让你试药,拿去给医官验一验!”   脆饼瞬间收了表情,干脆响亮地应了个“是!”转身一溜烟儿地没了影。   “魔族之人狡诈,方才那位姑娘,你打算如何处置?”石公子笑眯眯地望着靳双楼。   靳双楼也望着他:“你说呢?”   “她能来给你送药,只有两个原因,”石公子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是有人故意放她,或者说,是派她来的,第二,是她确然看上你了,不顾性命拼死盗了药来救你。”   他看一眼裴先生。   无论是哪个原因,都不好办。   一时间,厅内气氛陷入尴尬,小兽女给裴先生上了茶,便蹑手蹑脚地退下,连大气都不敢喘。   靳双楼拧眉:“我在魔族之时,多亏她照拂,才能……咳”看一眼裴先生,“才能安然无恙,也是在她的帮助下才顺利逃脱,一个小姑娘而已,石头你是不是想多了。”   “即便如此,也不能不防。”石公子摇摇头,“先看看解药吧。”   检验结果很快出来,王宫里数位医官一同验了,确是解药无疑,正对靳双楼身上的毒症。   给宛香姑娘看伤的胡医官与医女也证实,她身上的伤,实打实下的是狠手,加上一路奔波劳累,担惊受怕心绪不宁,喝了药便沉沉睡下。   既然有了解药,靳双楼便也不瞒着裴先生,将自己失踪期间的事情与他说了,当然略去了其中部分内容。   只是毒虽然解了,伤却没有好全,他睡了一下午,醒来时便看到裴先生正在跟石公子下棋。   石公子咳了一声起身:“天色不早,在下先回去了。”   说完便自觉地闪人。   靳双楼眼巴巴地望着裴先生:“阿裴,天色不早了,今晚便留下吧!”   裴先生看了眼外面虽然昏暗但依然高悬的太阳,点点头:“好吧,你让人安排间厢房给我。”   靳双楼立即抓着他的手道:“你自然是住我这里,何需另外安排!”   裴先生抽出手:“你身上还有伤,若没有空厢房,我回去也是一样的,明天再来看你就是。”   靳双楼只得吩咐将自己寝殿旁的屋子收拾出来给裴先生临时住下。   你不来我这里,我去你那里也是一样的。   是夜,裴先生望着轻手轻脚掀开自己被子的那个人影,颇有些无奈。   “你怎么来了?”   靳双楼见被发现,索性大大方方地钻进被子里:“睡不着。”   “身体可好些了?”裴先生无奈,只得往里挪了挪。   “嗯。”靳双楼低低答应一声,张开双手将他拥入怀中,满足地长叹一口气。   裴先生挣了挣。   “想我了没有?嗯?”靳双楼却箍的更紧。   裴先生轻叹一声:“我很担心你。”   “我很想你。”靳双楼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竹香,唇角忍不住地上扬,凑在他耳边轻啄一口。   裴先生的耳根红了红,往被子里缩了缩:“你打算怎么安置那个魔族女子?”   “这种时候,不要提别人。”靳双楼不满。   “那睡吧。”裴先生翻个身过去,不再开口。   靳双楼又往前贴了贴,伸手揽住他的腰:“下午睡多了,这会有些睡不着。”   “那我先睡了。”裴先生将他的手拿开。   “阿裴,你该不会是……吃醋了?”靳双楼撑起上半身,凑过去看他。   裴先生闭着眼,表情很平静。   靳双楼看着他安详的面容和均匀绵长的呼吸,无奈地叹气。   那个魔族的小姑娘,可真是给他出了个难题啊。   第 28 章   裴先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时之间还有些茫然。   这半个月来,他几乎没有好好睡过觉,昨晚这一觉睡的尤其的好,所以当他一睁开眼睛看到那张笑吟吟的面容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靳双楼正用手撑着脑袋,嘴角噙着笑容凝视着他,那种眼神,让裴先生突然想……   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早。”   靳双楼唇角笑意加深:“早。”   然后凑近,在他唇边轻吻了一下,将他衣衫拢了拢,才柔声道:“我唤人进来了。”   裴先生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他已转头过去唤人进来,天真娇憨的小兽女端着水盆与巾帕进来,靳双楼接了递给裴先生,一遍问:“一会儿想吃什么?”   裴先生坐起身,接过巾帕,恢复成黑色的长发从肩头散落,靳双楼挑起一缕松松的握着:“尝尝我们妖兽族的特色?”   “嗯。”裴先生随意地点点头。   靳双楼立即吩咐道:“去备饭吧。”   小兽女躬身退下,靳双楼握着他的头发道:“我来给你束发。”   裴先生顺从地坐在桌前,似乎还有些没睡醒,靳双楼拿起自己的锦冠给他戴好,望着水镜中清爽俊逸的人影,低声道:“如今头发变回来了,不要再戴帽子了吧?”   裴先生怔了怔,低头望着垂下来的黑发。   他都没有注意过,自己的头发,什么时候从灰白恢复了漆黑。   自己如今,当算得上是一个正常的人了吧?   望着桌上的青色书生帽,裴先生微微失神。   他被大师兄从尸盂中救回来时,头发便灰白一片,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恢复。   他早就忘了自己的头发,也曾是黑色,就如同忘了自己也曾生活在阳光下,感受春夏秋冬雨雪清风。   “在想什么?”靳双楼的声音在耳侧响起,裴先生回过神来,他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笑了笑。   如今想起大师兄,已经不会再感觉心痛,这就算放下了吧?   早饭很丰盛,虽然靳双楼与裴先生吃饭的次数不多,但仍然记住了他的口味,因此裴先生吃的很愉悦。   也因此,饭后,裴先生提议去看一看魔族的那个名叫宛香的小姑娘。   脆饼看见裴先生说出这个提议的时候,自家少主脸上的笑有些僵。   所以他很识趣地上前回禀:“少主,宛香姑娘伤势严重又加上疲劳过度,所以还没有醒,等她醒了,小的再禀报少主和裴先生。”   靳双楼望着他的目光很和蔼:“好,你去好好盯……不是,派人好好照顾宛香姑娘。”   前来请脉的老医官刚好听到靳双楼的话,行了个礼道:“回禀少主,方才老臣来时,宛香姑娘已经醒了,正闹着要见少主您。”   靳双楼眼角抽了抽。   裴先生将茶盏一放:“既如此,那我们走吧。”   石公子从门外溜达进来,一眼便瞧见了跟在裴先生身后面无表情的靳双楼。   “早呀二位。”石公子乐呵呵地冲他们打招呼。   裴先生微笑回应。   靳双楼冷哼一声:“怎么,特地跑来看热闹?”   裴先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靳双楼扯了扯嘴角,上前一步:“阿裴,往这边走。”   石公子不厚道地笑出声来:“有热闹为什么不看?”   没走两步,便见脆饼在拐角探头探脑,靳双楼走过去问:“什么事?”   脆饼看了看裴先生,踮着脚凑到靳双楼耳边小声道:“回禀少主,白老板和十王殿下来了。”   靳双楼磨了磨牙道:“都来看老子的热闹!”   脆饼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少主的脸色:“那让不让进?”   “让进!”靳双楼哼了一声,“想看就让他们看好了,老子行得正坐得端怕他们不成?”   脆饼连忙道:“少主英武!小的这便去请他们二位进来。”刚要走,又回头问,“少主,是请他们到正殿还是?”   “正殿正殿。”靳双楼摆摆手。   ·   当在安置宛香的小院门口碰到白老板和阎薛时,靳双楼丝毫没有感到讶异。   他们既然是来看热闹的,自然不会乖乖去正殿等着。   见到他们,裴先生倒是很高兴。   因此当五个英俊的男人同时出现在小院的时候,宛香和扶着宛香散步的小兽女眼睛都直了。   石公子咳了一声,上前关切道:“宛香姑娘,感觉可好些了?”   两人这才回过神来,宛香的脸红了红,眼睛却一直盯着靳双楼:“见过各位公子,宛香已经好多了。”   石公子上前虚扶了一把,俨然是主人的模样。   阎薛与裴先生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靳双楼扯了扯嘴角,白老板倒是眼睛一亮,上前一步想说什么,却被阎薛一把拽了回去。   “你没瞧见人家姑娘的眼神么?”阎薛压低声音在他耳边示意,“没你的份。”   白老板顺着宛香殷切的目光看过去,靳双楼正将手虚握放在唇边咳了一声,还没开口,宛香便“噗通”跪了下来。   “殿下,宛香已经是一个废人了,但宛香请求殿下能让宛香留在殿下身边,只要能留在殿下身边,让宛香做什么都可以!”宛香泪眼婆娑,语气哀婉,见者无不动容。   靳双楼被镇住了。   裴先生道:“人家姑娘为了救你落到如此境地,你便将她留下吧。”   石公子适时地提醒道:“就是啊,前几日王上还跟我说,你如今只有两个侍妾,连个子嗣都没有,正想张罗着给你选妃呢!宛香姑娘为了你不惜背叛魔族,如今除了你这里,她也没有别处可去了。”   白老板道:“多么痴情又可爱的女孩子啊!”   阎薛道:“你别添乱。”   宛香继续哭道:“奴家不奢求能常伴殿下左右,只要能偶尔见到殿下一面便知足了,为奴为婢做牛做马奴家也愿意!”   靳双楼上前扶起宛香:“你只管放心待在这里,不用担心魔族,有我在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先把伤养好,”扭头冲一旁的小兽女道,“医官呢?赶紧来给宛香姑娘诊脉,你,扶宛香姑娘回房,好生伺候。”   又回过头望着站在院中的四人道:“劳烦诸位站在这里看了半天,一定累了吧,何不先去正殿做做,喝口茶歇歇脚?”   石公子但笑不语,转身招呼众人离去。   靳双楼望着四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又询问了医官几句,安抚了宛香几句,嘱咐了伺候的小兽女几句,等回到正殿的时候,已是一炷香以后了。   他跨进正殿门槛,却只瞧见石公子自己正悠哉悠哉地喝着茶哼着小曲儿。   “他们先回去了,我盛情挽留一番,没留住。”石公子笑嘻嘻地解释。   靳双楼冷哼一声,倒在榻上。   真是,从前怎么没觉得,女人真是难伺候,就这一天不到的功夫已经把他累的够呛。   “你可别怨我,我这可是帮你呢!”石公子喝了口茶。   靳双楼从榻上坐起来,挑眉:“哦?”   “你看看啊,只有这样才能试探出来你那位裴先生心中是不是有你,他若是吃醋了,便说明心中有你。”石公子摸摸下巴,“事实证明,他确实吃醋了,心里也确实有你。”   靳双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呢?”   石公子稀奇道:“然后什么?不是已经证明他心中有你了吗?”   靳双楼额上青筋跳了跳:“他吃醋了,然后怎么办?”   石公子更稀奇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这是你的事啊,问我做什么?”   第 29 章   虽然毒已经解了,伤也好的差不多,但毕竟元气大伤,所以靳双楼不得不按捺住心中的焦急,乘着一顶小轿,晃晃悠悠地往望乡台赶。   脆饼在轿旁一溜小跑,听着轿中时不时传来的叹息一脸忧郁。   少主这是怎么了?   等到小轿晃悠到望乡台的时候,已经是大半天以后了,靳双楼从轿子里出来,却没有见到那个应该安然坐在井边垂钓的身影。   他目光往红药那边一瞥,红药也不在。   “少主,小的们是在这候着,还是找个地儿歇一歇?”脆饼小心翼翼地请示。   “你们去歇吧。”靳双楼摆摆手,没再搭理他们,径直往白老板的铺子里找过去。   轻车熟路地拐到后院,却看到一个小娃娃正抱着阿裴的腿哇哇大哭。   “呜呜……云儿好想师父……”因为没有眼泪,所以那小娃娃只是皱着一张脸干嚎。   靳双楼眉头微蹙,急上前几步,还没出手,便见阿裴将那小娃娃抱起来,语气是难见的温柔:“别哭别哭。”   “师叔,云儿以后该怎么办?”那小鬼抽抽鼻子,“云儿以后跟着师叔修炼可以吗?”   “不行!”靳双楼还没说话,一旁的白老板当即拒绝。   “云儿,这里不是你能待的地方,你乖乖回去,掌门会好好照顾你的。”裴先生摸摸他的头。   “可是师父说让云儿来找师叔……”云儿揪着裴先生的衣领,垂着头嘟着嘴一脸不情愿。   白老板脸色变了变。   “他……真是那么说的?”果然,裴先生一听这话,表情凝重起来。   “这个小娃娃是谁?”靳双楼走上前,仔细打量了一番,“是个生魂?”   不知为何,云儿看到他竟然有些害怕,往裴先生怀中缩了缩。   裴先生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白老板解释道:“他叫云儿,是我与鹿华的师侄。”   靳双楼摸摸鼻子“哦”了一声,道:“就是紫薇的徒弟。”   云儿眨了眨眼睛:“你也知道我师父?”   靳双楼袖着手“嗯”了一声,望着裴先生:“阿裴,我今天是特地来找你的。”   裴先生看了他一眼,转身抱着云儿到桌前坐下。   白老板摊了摊手,也走过去坐下:“云儿,你说实话,真是你师父让你来的?”   云儿心虚地看他一眼,吞吞吐吐地道:“也、也不是,师父说有事的时候可以来找师叔帮忙……”   白老板手中的扇子一转,准确无误地敲在云儿的脑门上:“就知道你小子不老实,是不是又闯祸了?”   云儿揉着脑袋一脸委屈:“师父一归位,就剩下我自己,都没有人跟我玩……”   裴先生蹙眉:“可我听说,掌门真人不是亲自教你修炼吗?”   “门中事务繁忙,掌门真人哪里顾得上我!”云儿撅着嘴,“我不管,我就要待在这里!”   “是啊先生,你就让他留下嘛!”一直乖乖待在旁边的红药突然跑过来扯着裴先生的衣袖。   白老板叹口气:“都说了八百遍了,他不能待在这里啊!”   红药水汪汪的眼看过去,白老板揉着额头:“要不这么着吧,你可以偶尔来一下,这样总行了吧?”   红药和云儿相视一笑,纷纷跑过来拽着白老板的袖子笑,然后手拉手地往外面跑去。   白老板望着两人的背影,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   靳双楼蹭到桌前,按着裴先生的肩膀:“阿裴,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裴先生微笑:“我没有生气。”   白老板咳了一声:“那什么,我去看看他俩,别跑远了。”   靳双楼上前一步,牢牢握住他的双肩,强迫他直视自己:“我与她真的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她会为了你不惜背叛自己的族人吗?”裴先生面无表情。   “我不过是……利用了她一下。”靳双楼蹙眉,表情急切,“你相信我,我跟她真的没什么,我也没想过她会这样做。”   “事情已经发生了。”裴先生扭过头去。   靳双楼叹了口气,双手握住他的脖颈,拇指放在他的颊边轻轻摩挲:“那你说,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浓丽的眉眼中满是真挚,裴先生想推开他的手臂,他却上前一步,不由分说便吻了上去。   等裴先生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他圈进了臂弯里,靳双楼在他耳边低语:“我很想你,真的。”   裴先生叹了口气:“你连我为什么生气都不知道。”   靳双楼愣了愣,低头望着他漾着水光的唇,按下心底的悸动:“你难道不是吃醋吗?”   裴先生垂眸:“在这之前,我更生气的是,你丢下我自己去冒险。”   他猛然抬头,揪住他的衣襟:“不是说好了一起面对吗?为什么你要丢下我自己去战斗!!”   靳双楼握住他的手:“那是因为,我不确定能不能活着回来,一个人死,总比两个人都死要强。”   “你问过我吗?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如果你真的……真的……”裴先生颤抖着望着他,有些哽咽。   半个月的担忧与焦躁,在他深情的目光里,全部爆发出来,这半个月的时间,他不敢想那可怕的后果,他不想再承受一次失去。   “阿裴,”靳双楼将他拥入怀中,拍拍他的脑袋。“我保证下次不会了。”   门帘被一把掀起,一头扎进来的小六扯着嗓子大喊:“你们还有时间卿卿我我?红药出事了!”   ·   彼岸花漫天飞舞,红色的花瓣犹如鲜血。   那个一身红衣的女子,站在纷落的花雨中,面容凛然,眼神冷冽,手中的长剑闪着寒光,划破黑暗的雾影,像是冷漠的地狱使者,又像救世的天人。   无数的魅影在她身前破碎,化为烟尘,她动作干脆利落,刀刀狠辣毫不留情。   她身后的不远处,小小孩童白色的魂魄渐至透明。   她周身的五丈之内,有透明的结界光华闪耀,那是最最纯正的太清心法。   这种情况下,除非结界的主人允许,否则无人能靠近。   老板似乎傻了一般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她手起刀落收割着那些恶灵。   云儿的魂魄越来越透明。   红衣的身形旋转回身,冰冷的眸中满是杀意,焦急万分的裴先生在看到她面容的一刹那,突然忘记了呼吸。   靳双楼最快反应过来,摇晃着白老板,企图让他回过神:“你傻站着干什么?救人啊!”   白老板的面色煞白一片,张了张嘴。   “初影!”裴先生开口,重重的黑影中,他的声音却异常清晰,严厉又冷静:“你这样会害死云儿的!”   红衣的身影顿住,慢慢回转过身来。   周围的魔影扑上来,她冰冷的面容终于出现裂痕。   然后,直直地倒在地上。   结界随之消失,匆匆赶来的阎薛指挥着莲姬上前绞杀恶灵,裴先生拉着白老板上前,查看云儿与红药的伤势。   方才那个红衣丽影,重新变作小小的孩童,安静地躺在地上,好像睡着了一般,粉雕玉琢的小脸圆润可爱。   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让裴初影沉睡的灵魂苏醒?   两人望向云儿,却来不及多想,为今之计,必须要让他的魂魄尽快回到身体中才行。   白老板抱起云儿,手都在抖,却仍镇定道:“我送他回去。”   靳双楼却从他手中接过云儿,沉声道:“冷静点,看看你自己!”   白老板低头看了看自己颤抖的双手,笑容惨然。   “我陪你去。”靳双楼望着裴先生,征询意见,“可以吗?阿裴?”   阎薛走上前来:“要不要在下帮忙?”   靳双楼将云儿递给他:“那就麻烦你陪白老板跑一趟。”   白老板看了阎薛一眼,眼神有些绝望:“我能要求换个人吗?”   实在不想自己这么狼狈的模样,被这个人看到啊。   “我师兄就交给你了!”裴先生抱着红药,郑重地嘱托。   第 30 章   凭借着对太清派的熟悉,白老板很快便找到了云儿的厢房,他仍然住在之前的那个小院里,夜色寂寂,风吹过山谷,传来空旷的回响。   空无一人的山峰上,只有风声和树叶的哗哗声。   他曾在这里住过无数个日夜,小时候的他,也总是害怕这样的夜色。   何况如今这里只有云儿一个人。   将云儿的魂魄放回本体,又简单的医治了一番,白老板才松了口气。   这是大师兄唯一的弟子,倘若在自己手里有什么三长两短,他相信就算大师兄回归仙位,也绝不会轻饶了自己。   他站在院中,望着那棵红果累累的海棠树,夜风吹动他的衣衫,让他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从前。   真的是,什么都没变。   然而什么也都不一样了。   物是人非,便是说的此情此景罢!   “我以为你心里从不会真正留下谁。”阎薛站在他身后的回廊里,回廊的阴影遮住他的面容,看不清表情,只是那语气里的讥讽却是听的一清二楚。   白老板实在没有心情跟他吵架,索性当做没听到。   “呵,原来你是这样的胆小鬼。”阎薛冷笑,“知道你一向很怂,没想到竟然怂成这样。”   白老板立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炸了毛,他气呼呼地瞪着阴影里的人:“你知道个屁呀!”   阴影里传来一声低笑:“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就是一个胆小鬼。”   白老板捏紧拳头。   阴影里的人上前一步,颀长的身形,高贵的姿态,黑色的广袖长袍随风而动,边缘艳红的彼岸花仿佛随风摇曳,清凌凌的月色下,他神色倨傲,却又俊美的让人无法直视。   “你要说给我听吗?”他浅色的唇轻启,“证明你不是一个胆小鬼?”   白老板后退一步,颓废地垂下头。   “怎么?没有勇气?”   白老板别过头不吭声。   阎薛再上前一步,“那么,要喝酒吗?”   他袖口微动,露出手中握着的那个青玉酒壶。   白老板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手。   阎薛薄唇未挑,将手中的一个青玉杯子放在他掌心,圆润的指甲似是无意般滑过他掌心。   然后,将酒杯倒满。   两人坐在海棠树下,一杯接一杯的喝,却是谁都没有说话。   白老板打死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一天,这么心平气和地跟他单独喝酒。   这个男人,从他出现的那一刻,就步步算计,这样缜密深沉的心思,让他厌恶。   厌恶中,还带着一丝畏惧。   不得不承认的是,精于算计的他,也着实厉害。   他不由得开始想,他跟自己到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   微醺的白老板突然想起什么:“你这酒,是从哪里来的?”   阎薛偏头看他,不说话。   白老板抽了抽眼角,心中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别跟我说是你从幽冥带的!这酒里的味道,分明是、分明是……”   分明是用太清派后山的玉清泉水和泉水旁的百年桃花所酿,这个味道,他绝不会忘。   虽然比起新酿的更醇厚,但是自己酿的酒,怎么会不记得?   阎薛一脸平静地指了指地下:“从这棵树底下拿出来的,一共三坛,我只拿了这一坛。”   白老板霎时怒火攻心,哆嗦着手指着他:“你你你……”   阎薛抬手按住他的脑袋,仿佛连他的火气都一并按住:“我陪你跑这一趟,你请我喝顿酒怎么了?”   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果然,像他这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白请自己喝这么好的酒!   白老板目瞪口呆地盯着他,越看越觉得他那张好看的脸,十足的可恶。   但很明显,单打独斗他绝不是这个小人的对手。   所以他恶狠狠地将杯中酒一口饮下,再抢过酒壶倒满,再饮,再倒……   反正已经出了土开了封,到了他手里的东西,无论如何也抢不回来,还不如自己多喝一点。   白老板还记得,那是在子喻和初影上山的第三年,他立志要酿出天下最好的酒,恰逢初影生辰,初影便央他为自己酿一坛女儿红。   小女儿含春带怯的眉眼,自然要由最芬芳的桃花浸染,所以他花了两年时间,用太清派最清澈甘甜的泉水,取泉水旁百年桃树上盛开的,每日清晨第一缕阳光所照耀的,尚带有露珠的最娇嫩的桃花花瓣,酿成了四大坛桃花醉。   埋于他们亲手种的海棠树下,留待成亲时畅饮。   他们师兄弟,每人一坛。   深埋在树下的,不止是酒,还有他们的心事。   埋下的时候,只有小师妹在笑,俏丽的眉眼比桃花更芬芳。   其实,也许,他们师兄弟三人,从那时起便知道,这酒,也许永远都喝不上。   阎薛转动着指间的青玉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口一口地灌酒,却没有再说话。   直到小半坛酒下肚,白老板终于有些醉意,他垂着脑袋,声音有些萎靡:“我就是个畜生!不,我连畜生都不如……我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阎薛一手拿过他的酒壶,另一只手又按上了他的脑袋,只是这次,很轻柔。   “那么天真单纯的一个小女孩儿,我竟然会对她做出那种事,我……”手中的酒杯落在地上,他捂住自己的脸,有透明的液体从细瘦的指间留下,落上衣袍,洇湿成斑点。   按在他头顶的手僵了僵,然后才慢慢的、慢慢地用力,带着丝犹豫,将那颗黑漆漆的脑袋,按向自己肩头。   “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是我毁了这一切,都是我,都是我做的孽,该天打雷劈的是我,该魂飞魄散的是我,该永世不得超生的也是我,可为什么到最后,只有我毫发无伤?”   白老板蜷成一团,这些话埋在他心里五百年,却日日在他心中盘旋。   他罪孽深重,可偏偏报应却丝毫没落在他身上。   那时候,他们师兄妹四人感情很好,大师兄自然不必说,小师妹是除了大师兄以外,在剑术和道法上最有天赋的一个,连师父都说,除了大师兄,这辈子见到天赋最高的人,便是小师妹初影。   所以在第一眼看到小师妹的时候,师父就决定带她回来。   哪怕她还有个拖油瓶的哥哥。   太清派乃是修仙大派,自然不在乎多一个吃白饭的。   这个决定让师父后悔了一辈子。   也成为一切噩梦的源头。   但是,谁都不知道,其实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自己。   倘若不是他在酒后对小师妹做出那样的事情,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他清清楚楚的记得,那是芳菲四月的一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他躺在桃花灼灼的树上惬意饮酒,小师妹却跑来树下哭的伤心。   后山泉边三十里桃林,他偏偏选了泉边最繁茂的那一棵。   后山泉边三十里桃林,小师妹偏偏选了他躺着的那棵。   明媚的阳光透过盛开的繁华,落在小师妹哭肿的脸颊上时,只剩下斑斑的光点,让他看的心疼。   那双想来水灵灵的眸子,此时红的像个小兔子。   那张俏丽的笑意飞扬的面颊,此时白的好像失了血色。   她望着他,抽抽搭搭哽咽着哭诉:“二师兄,为什么他们要骗我?”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小师妹继续哭,继续问:“二师兄,哥哥明明说会支持我,会帮我,可为什么却要偷着跟我抢大师兄?”   他的心慌起来,急忙四下张望,生怕有人听到。   “二师兄……”小师妹抬起红肿的眼,看到的是他紧张的模样,顿时什么都知道了,“连二师兄你也在骗我吗?”   “不是的不是的!”他听到自己连连反驳,“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说……”   小师妹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望着他,等着他解释,可他却说不下去了。   有什么好说的呢?   都是事实不是吗?   他苦笑一声:“你乖,你要相信他们。”   小师妹眼中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她抱着膝盖坐在树下:“二师兄,你不要说了。”   “小师妹,你听我说,其实大师兄与师弟他……”   “我不想听!”小师妹咬着嘴唇,突然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壶,抬起头便往口中倒,清澈的酒液顺着她的唇角滑下,滑过优美白皙的颈项,没入衣衫中。   她又哭又笑:“我谁都不信了。”   他沉默地坐在她身边。   “二师兄,你陪我喝吧,今天我们一醉方休。”小师妹努力地弯起嘴角,眼底却是一片冰凉。   他抬手摸摸她的头,从袖中拿出另一壶酒,轻声说:“好。”   那真的是一场大醉。   醉到他被小师妹的尖叫惊醒以后,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小师妹手忙脚乱穿好的衣衫凌乱不堪,但脖颈上的痕迹如此明显,早已通晓风月的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刹那间,仿佛有一道闪电直劈上他的脑门。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小师妹,她仿佛又哭了很久,然后说了许多,他都听不清楚了。   他恍惚间只记得,小师妹逼他发誓,不许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密密匝匝的桃花掩去了所有秘密与不堪。   他却越发觉得自己不是个人,却越发觉得自己不是个人。   他玷污了天真单纯冰清玉洁的小师妹,却无需负责,无需被人唾骂,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切好像都跟从前一样,却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小师妹的性情越来越乖张,在大师兄满前总是低着头躲闪,看向师弟的眼神也越来越阴鸷。   有时候,他甚至能从中看到恨意。   再后来,子喻自请离开师门,外出历练,不过一年时间,便被大师兄带了回来。   再后来,师父终于知道了。   有时候他会猜,师父会知道,跟小师妹究竟有没有关系呢?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   第 31 章   一阵夜风过,海棠树叶轻飘飘的落下,白老板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入目是艳丽的红花盛开在黑色的长衣上,他微微仰头,明晃晃的月光下,男子的侧脸坚毅舒朗,高挺的鼻,紧抿的唇,一双眸子正目视前方,似乎在思考什么,长长的睫毛在月色下根根分明,漆黑的发随风而动,在沉沉的月色下越发显的俊美无双。   白老板不由看得呆了。   阎薛抬手,修长的指间,那青玉的杯子中,还留着半杯残酒,他一口饮下,低头间,便瞧见那双瞪大的眼睛。   白老板感觉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微微收紧,这才注意到宽大的黑色云袖正盖在自己身上,他想坐起来,身子却有些麻。   他看到阎薛凉薄的唇微微上挑,声音如同这月色般迷蒙:“好看吗?”   白老板点点头,等反应过来,又飞快地摇头。   阎薛唇畔笑意愈深:“我方才听了一个好听的故事,到现在还有些意犹未尽。”   白老板僵住了。   “你、你不能说出去。”他连忙道,“你要什么都行,只要别说出去!我、我答应过小师妹的!”   “要什么都行?”阎薛轻笑,“真的?”   “真的!”他飞快地点头,“这件事关乎小师妹的声誉!”   “呵……”阎薛低头望着他:“你喝醉了是什么熊样,难道没有人告诉你吗?”   他怀中这个总是一脸色眯眯笑容的清俊男子,此时眸中倒映着清亮的月色,唇上的酒渍晕出一线水光,吸引着他的目光,似乎想要一直看下去。   “你是什么意思?”白老板双唇微动,眸中显出一丝迷茫。   阎薛感觉心中突然有什么东西窜了上来,鬼使神差的,他低下头,凉薄的唇触碰上他。   温软湿润的触感中,清冽的酒香夹杂着一股莫名的香味让他着魔一般无法抽离。   白老板震惊了。   只一瞬间,他便反应过来,用力地推据越靠越近的胸膛,但这一行为却引来了更加强硬的回应,拢在背后的手移到腰间将他拉近,贴紧,酒壶落地,香醇的酒液倾洒,他的后脑也被按住,这个黑衣黑眸,倨傲精明的男人,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他的对手。   但他还是要反抗。   虽然他的师兄弟都走上了这条路,但他不一样,他喜欢女子,喜欢所有美丽的姑娘,喜欢被温香软玉包裹。   许是被他打的有些疼,阎薛微微松了力道,低笑一声,抵住他的额头:“据我猜测,你就算喝醉了酒,也没胆子做那事。”   白老板这次是彻底惊呆了。   “闭上眼睛。”阎薛的声音传到白老板耳中时轻忽缥缈,像是带着魔力,震惊中的白老板没有时间再思考,顺从地闭上眼睛,只觉双唇一疼,下意识张开嘴,便有什么东西滑了进来。   阎薛越吻越深,丝毫不给他反抗的机会。   迷迷糊糊中,白老板终于想起了一件事。   太清派原是由一双神仙眷侣所创,为的是引导他们下凡历劫的儿女顺利回归仙境,而适用于女子的太清玉女剑,自创派之初便存在,但却只有一位女弟子修成,那位女弟子,后来果真得道飞升。   这剑法玄妙神奇,对修炼者却要求极其严苛,除了需要极强的天赋之外,还需要澄澈的心境和坚韧不拔的意志,最重要的是,修炼的女子,须得是童子之身。   而小师妹,却成为了太清派第二个修成太清玉女剑的人。   因为从未有人修成过,所以没人想得起这一条。   等到阎薛终于亲够了,松开手时,白老板已经软在他身上。   他将头埋进他怀中,觉得自己简直没脸再见人。   他居然、居然、居然被一个自己讨厌的男人亲了?!   “你的小师妹,虽然年纪小,但既然心有所属,未必便全然不通风月,否则,你以为她为什么要逼你守口如瓶?”阎薛的声音有些哑,望着埋首于自己胸前的男子,唇角微微上扬。   也许是吧!   但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眼下白老板更在意的是自己被一个男人亲了这个事实!   感觉环住自己的手臂略略放松,白老板老脸一红,推开他便想跑,还没站起来便又被拉了回去。   “你要去哪?”声音不复往日的舒朗,还有些低沉。   “我、我去看看云儿。”白老板飞快地找了个借口。   “我方才探查过了,他不过是睡的沉了些,没有大碍。”阎薛微笑,“其实你是害羞了吧?”   害羞你个大头鬼!   白老板磨了磨牙:“你这个卑鄙小人!”   “我卑鄙?”阎薛一把将他拉近,鼻尖对着鼻尖,“方才你不是也很享受吗?”   白老板望着他渐渐靠近的唇:“你胡说……你、你你干什么?别再靠过来了!你信不信我咬你!”   阎薛果然停了。   两人的唇之间,只有一片树叶的距离。   “我倒真想试试看,你还有没有力气咬我,”阎薛低低一笑,钳制住他的手却松了。   白老板手忙脚乱的爬起来,逃也似的往厢房里跑去。   听得背后有一声叹息随风而来。   “我怕克制不住,带坏了你的小师侄。”   ·   醉酒的后遗症,在一觉醒来时终于发作。   白老板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被阎薛护着躲在墙角,虽然明知道阎薛已经施术隐去了两人身形,却仍是有些紧张。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有两个人,步伐轻快,应该是小孩子。   来者果然是两个小孩子,皆做太清派弟子的装扮,两人在院子里说了几句话,脑袋胀痛中,听力也衰减的厉害,白老板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见两颗小脑袋在窗户上探了探之后,飞快地缩了回去,没再多做停留,竟然就那么走了。   白老板按着太阳穴,放松身体往后一靠,才察觉到护在他背后的手掌心温热,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他抬头,刚好撞上阎薛的额角。   终于意识到两人的姿势有多么暧昧。   白老板伸手将他推开,没好气地问他:“他们就这么走了?”   “嗯。”阎薛不知在想些什么,被他一推竟然一个趔趄往后倒退一步,撞上了一把椅子。   白老板好奇地多看了他一眼,这才发觉他有些神思不属,忍不住乐了:“你想什么呢?”   阎薛回过神来,表情变的正常:“我施了个小法术,让他们看到的是云儿在打坐修炼。”   白老板撇撇嘴:“我去看看云儿。”   说完绕过他往床边走去,云儿还在睡,白老板探了探他的额头,又诊了脉,终于放下心来。   一回头,发现阎薛竟然又在出神,他忍不住走上前去,凑到他跟前大喝一声。   阎薛怔了怔,望着他的脸,眸色渐深。   白老板嘿嘿一乐:“喂,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突然便察觉他的眼神有些不对,等反应过来往后撤时,已经晚了,阎薛伸手掐住他的脖颈,眸色幽深:“你再笑!”   白老板呲了呲牙,觉得自己之前对他的了解还不够,他不光精于算计,而且还喜怒无常!   “你再笑,”阎薛的声音低了下去,“下一次,我不保证我能忍得住。”   说完,他松开手,甩袖便走。   只留下一句话:“你自己回去吧,还有,需要幽冥草的话,就亲自来找我拿。”   第 32 章   幽冥草,乃是生长在幽冥殿沃石与五浊之气交界之地的一种青色小草,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却只有幽冥十殿的十王阎薛才有。   离了这里,幽冥草便停止生长,无法培育,无法种植。   功效也无甚奇特,只能使生人进入幽冥而安然无恙,不被鬼气所侵罢了。   因此凡是与幽冥打交道的凡人,都会花大价钱弄来一两棵,但介于地府的秩序与规定,所以阎薛对此管理的很严格。   虽然是郁郁葱葱的一大片,却有数人专门管理,棵棵数的清楚,记录在册。   因此虽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但没有阎薛的许可,就别想拿到。   白老板坐在铺子里,一边发愁一边揪自己的头发。   照云儿现下在太清派爹不疼娘不爱的状况来看,最好还是给他弄一棵,以免他灵魂不稳。   可是去跟阎薛开口……   本来两人只是不对脾气罢了,但是他竟然……   真的是不想再面对他那张脸啊!   纠结了半天,白老板一拍桌子:尴尬个毛线啊,虽然说是他主动的,但真算起来,小爷也没吃什么亏。   哼!大不了下回,让他尝尝小爷的手段!   小爷可是万花丛中过的情场老手,还搞不定区区一个……   呸呸呸,小爷喜欢女人!   小六冷眼瞧着自家老板在那里一会儿愁眉不展,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又义愤填膺,嘴巴里还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些什么。   这个样子,只在前些年小凤楼的头牌花娘跟秀才鬼私奔了以后出现过,而且上次尚且没有如此严重。   说到这个花魁,因是服毒自尽,死时面容安详,容貌丝毫没打折扣。   因此便是为鬼,也是容貌姝丽,很得白老板的喜欢。   白老板赚到的钱和灵物,也多半都是拿去讨她的欢心。   但世人多半好了伤疤忘了疼,从不长记性。   她做人时,便爱才不爱财,结果含恨而死,没想到做了鬼还是一样,放着有钱有势的妖鬼不跟,跟个没钱没势的秀才鬼私奔。   有些事情啊,不管做人还是做鬼,都不会变。   门外脚步轻缓,有人影靠近,靳双楼抬手撩开半挂门帘:“我来给阿裴换壶茶。”   小六将沏好新茶的茶壶递过去,靳双楼歪靠在柜台上,背对着白老板,压低声音:“你家老板这又抽的什么风?”   小六撇撇嘴,声音不高不低:“被甩了呗!”   “胡说八道!”白老板拍桌而起,“小心割了你的舌头!”   靳双楼了然地点头,完全无视白老板的抗议:“知道是谁吗?”   小六想了想,摇摇头:“最近都挺安分的,没四处拈花惹草,自从上面回来后,就天天在店里唉声叹气,我方才还在想,是不是被上面的哪位道姑拒绝了?”   靳双楼笑了笑,道:“我先走了,”走了两步突然又退回来,问了句,“近日阎薛来过吗?”   小六摇头:“自从打上面回来后,就没见过十王殿下,最近不是四处闹恶灵吗?估计正忙吧?”   靳双楼“哦”了一声,回头看了白老板一眼,若有所思地走了。   小六将柜台擦干净,眼风里瞥见白老板似乎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很久了。   好像是,从听到“阎薛”这两个字开始的?   正思索着,门帘又被挑开,清脆悦耳的声音如同风动银铃:“白老板在吗?”   小六扭头去看,原本见到莲姬便会笑逐颜开的自家老板,此时竟然有些惊慌失措,似乎是……想要藏到桌子底下但是没来得及?   一身精干戎装的莲姬脚步轻移,在与白老板隔着两张桌子的地方站定,微微俯身行了一礼:“我是替十王殿下带个口信来的,他问您,这么多天不见动静,幽冥草您是不打算要了吗?”   白老板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声。   “今年幽冥草的数量已经被定完了,白老板不赶快的话,就得等明年了。”莲姬微笑颔首,“白老板可有话要莲姬带回?”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幽冥草还按年份定量的?”白老板抖了抖面皮。   “哦,是我们殿下新定的,已经得到了认可,说是为了维护幽冥的秩序。”莲姬说的十分流畅自然。   白老板捂住额头:“我知道了,这几天就去。”   莲姬微笑着欠身行礼:“那莲姬便告辞了。”   白老板望着她的背影消失,目光涣散地倒在椅子上,眉头皱的越发的紧。   “嘿,今儿是什么日子?这么多客人,连小红药你也来凑热闹。”小六趴在柜台上笑眯眯地望着在门外探头探脑的红药,坐在他肩头的小妖精捂起嘴巴偷偷发笑。   红药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小六哥哥,你知道云儿怎么样了吗?”   小六一摊手:“不知道,”冲着发傻的白老板努了努嘴,“你去问他啊!”   红药似乎有些纠结,小手绞着衣角踌躇了半天,才在小六看好戏的目光中往白老板跟前挪过去。   罕见的是,白老板竟然好像没看见她,也没有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她只得伸手扯了扯白老板的衣袖:“白老板,白老板。”   白老板回过神来,看到她以后面色变了变。   “白老板,你怎么了?”红药被他的表情吓住,越发不敢开口了。   “你、你是红药?”白老板张了张嘴,几乎是哆嗦着问出这句话。   红药纳闷地摸摸自己的脸:“是啊,是我变样子了吗?白老板怎么不认得我了?”   “你、你真的不记得了?”白老板再问。   虽然鹿华说过,她已经不记得当时恢复成裴初影的事情,但他还是有些难以面对。   这么多年来,那件事时时折磨着他,让他夜不能寐,只有夜夜笙歌,朝朝买醉,被温软的手臂环绕着,才能得一时安眠。   哪怕得知事情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哪怕自己的罪孽并没有如此深重不可饶恕,但这么多年来的愧疚与自责,依然让他无法坦然面对小师妹。   红药并不知他心中所想,也不能体会他的复杂心境,她怯怯地咬着嘴唇,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我、我只知道云儿他为了救我被恶灵打伤,再醒过来就被先生抱到你这里了。”   白老板无奈地望着红药。   其实,云儿被恶灵伤的不重,他再怎么说,也是大师兄的弟子,区区几个恶灵,还不至于动摇他的魂魄,后来让他伤的更严重的,是你啊!   只是这话他却说不出来。   而且,自从在太清派那晚,他猜出真相,对红药的心境就变得愈加复杂。   小师妹啊小师妹,你可真是把师兄害惨了。   白老板咳了一声:“他没事,休息几天就好了,你不用担心。”   见红药眼里依旧含着泪,只得继续宽慰道:“他说过几天就来看你。”   红药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心满意足地走了。   白老板揪着自己的头发,再次狠狠的叹气,并在心中鄙视自己的懦弱。   为什么一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满溢着泪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他就忍不住心软呢?   想让那双眼睛重新焕发光彩,想让那张小脸重新露出微笑。   这天底下的女孩子们啊,果然都是小妖精。   看来,不得不去沃石殿走一趟了。   第 33 章   “喂!白老板,回魂了!该你了!”靳双楼屈起手指叩叩桌面。   白老板回过神来,望着面前黑白交错的棋盘,捻着黑子随便放下,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坐在对面执黑子的裴先生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   那么明显的陷阱他都能看不见,这棋哪还能下的下去。   “师兄,可是有为难之事?”裴先生问。   白老板将刚摸起的棋子放在棋盘上,叹了口气:“我想给云儿弄一株幽冥草。”   “嗯,我也正有此意。”裴先生看着白老板将黑子一颗一颗放在棋盘上,填满整个棋盘,“师兄已经跟阎薛说过了吗?”   白老板放棋子的手顿住,默默收回袖中,咳了一声:“嗯,他同意了。”   “这不是好事吗?”裴先生诧异,“可我看师兄怎么有些为难?”   “他……”白老板咳嗽了一声,“嗯……他让我亲自去拿。”   裴先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靳双楼微微眯了眯眼睛。   “那个,你也知道他这人,石头过他的手都得脱三层皮,”白老板支支吾吾地。   “我觉得师兄多虑了。”裴先生劝慰道:“生意归生意,阎薛对朋友还是很仗义的。”   靳双楼轻笑道:“阿裴,这你就不懂了,白老板,是不是他已经提出了条件?”   白老板咧咧嘴:“还、还没。”   “哦……”靳双楼微微挑眉,“白老板是怕吃亏?”   白老板咳了一声,算是默认。   “不然,我们陪你去?”裴先生提议。   “嗯……”白老板纠结了半晌,还是有些犹豫,“也不用。”   裴先生确认道:“真的吗?”   白老板揉了揉脸,终于还是开口道:“还是陪我去吧。”   裴先生略有些疑惑的望着他,虽然不明白是为什么,但依旧眉目温和道:“好。”   靳双楼不满:“你怎么搞得跟要去打仗似的?还得拉着人给你壮胆儿,至于怕成这样么?”   “谁说我怕他了?”白老板刷的站起来,目光炯炯。   “好端端的,你激动什么?又没说你怕他。”阎薛唇边的笑意意味深长:“不过好像,你还真打不过他吧?”   “打、打不过他又怎么了?我又不是去打架的,再说了这世界上还有王法呢!像小爷我这种翩翩公子,怎么会做打架那么粗鲁的事情!”白老板反驳的理直气壮。   靳双楼道:“在这幽冥地府中,他们家可不就是王法吗?”   白老板噎了一下。   靳双楼继续道:“而且,除却打架,其他方面我觉得你更斗不过他。”   白老板面色白了白。   “精明如他,跟他打交道,无论如何,吃亏是难免的。只不过是吃的亏大一点还是小一点罢了。”靳双楼继续火上浇油:“就连我们家那位老国师带出来的两个徒弟,双柔和石头,在他手上都能时不时的栽一回,何况是你。”   白老板的面色更白了。   “反正怕也没有用。大不了到时被他多宰一点罢了,什么钱财酒肉,都是身外之物。”靳双楼笑容渐深:“对吧,白老板。”   白老板的脸色越发难看。   万一他要的不是身外之物呢?   见他脸色越来越不对劲。裴先生主动道:“要不还是我替你去吧?”   “那我陪你去。”靳双楼连忙表态。   白老板嘴唇颤了颤,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违抗阎薛的命令:“不用了。”   ·   最终的结果,是裴先生和靳双楼陪白老板一同去。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因为一到沃石殿,与阎薛话还没说上几句,裴先生便被莲姬“不小心”说漏嘴的几句话,吸引去看新捉的异兽。   靳双楼自然陪同其左右。   所以只剩下白老板悲催莫名地,跟着阎薛去取幽冥草。   种植幽冥草的院子很僻静,传说中的十多位看守,在十王殿下到来时,便自动自觉地消失了。   白老板跟着阎薛绕过廊亭,转过小径,又穿了一道月亮门,却连半棵幽冥草的影子都没见着。   眼看越走越僻静,白老板忍不住问道:“你直接叫人取了来不行吗?”   阎薛不答话,依旧自顾自走的飞快。   白老板无奈,只得闷头跟着继续走,一边走一边琢磨待会如果他提出过分的要求,自己如何回绝。   冷不防的,额头撞上他的鼻尖,幸而阎薛反应奇快,用掌心截住了白老板的脑门。   白老板懵住一般后退一步,望着不知何时转过身来的阎薛,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阎薛似乎低低笑了笑,一把拉住他推开身侧的门,将他带了进去。   “我说没说过,要你自己来取?嗯?”白老板还没看清这个房间是做什么用的,瞳孔里便塞满了逼上来的那张脸,阎薛低朗的声音有些沉,听起来似乎有些不满:“你带他们来是什么意思?嗯?”   “我……没……”白老板语无伦次地想要辩解,但脑子却一片空白。   一种幽幽淡淡的香气从他身上笼了过来,好像他衣上的彼岸花都活了过来,轻轻摇曳,散发出惑人的味道。   “没想到你怂成这样,”阎薛将手放在他的肩头,逼人的气势收了收,“我就那么可怕?”   白老板回了回神,想起来之前要让他领教自己厉害的豪言壮志,立即反驳道:“谁怕你了?”   “真的不怕?”阎薛往前走了一步,白老板往后退了一步,“那你抖什么?”   “你才抖呢!”白老板挺了挺胸膛,“别以为小爷真的怕你,小爷不过是不跟你一般计较罢了!”   “我倒挺希望你跟我计较的。”阎薛凉薄的唇勾起,另一只手也握上他的肩头,将唇凑到他耳边,温热的气息吐在他的耳廓,“你要怎么计较?”   白老板的耳朵瞬间红了起来,他按着身后的桌子,既然已经退无可退,便一咬牙,伸手掰住他的肩膀,反身将他压在桌上,阎薛长臂一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桌上的茶具被悉数扫落。   阎薛乖觉地被白老板按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等着白老板的下一步动作。   白老板望着那欠扁的笑容,脑子里全是姑娘们可爱又温柔的笑容,于是又开始犹豫。   “怎么,不敢了?”阎薛右手长臂一展勾住他的脖子,左手按在桌上正要起身,白老板却一把将他推了回去。   “谁说小爷不敢!”白老板甩了甩头,将姑娘们从脑海中甩出,俯下身,一狠心,将嘴唇凑上去便啃。   阎薛很是配合,等两人只剩下中衣的时候,白老板惊觉想要抽身的时候,已经晚了。   白老板按住桌子,将已经起身的阎薛按回去。   就算要做,也得是自己把他给睡了!   阎薛了然挑眉:“怎么?难道你想在上面?”   “小爷自然要在上面!”白老板恶狠狠道。   阎薛别有深意的微笑着放弃反抗,等他进行下一步。   可白老板手伸下去的时候,突然有些迟疑。   虽然他号称阅遍群芳,但那可都是女子。   这两个男子,要如何做?   见他又在犹豫,阎薛幽暗的眸子闪了闪,一用力翻身将他压在身下:“磨磨蹭蹭的,还是让本王来教你怎么做吧。”   白老板还没回过神,已经失去了主动权,阎薛先上后下,一双眸子目光深沉地凝视着他,白老板被那眼神看得有些心慌,还没回过神来,便感觉那处一紧,一声低吟不禁从口中泄出。   阎薛凉薄的唇愉悦地勾起,“再叫一声来听听。”   “混蛋!你这个混……啊……混蛋!王、王八蛋!……唔……卑鄙小人!唔唔……我诅咒你下地狱……”白老板破口大骂。但发出来的声音却更接近于吟哦。   阎薛俯下身,贴近他耳侧,“骂的好,继续。”   白老板推拒的手猛然抓紧他的双臂:“你这个禽、禽兽……痛痛痛痛痛……唔……嘶……”   倒吸一口冷气后,白老板终于认栽。   ·   裴先生摸着毛茸茸的珍兽,满心欢喜之余,抽空想起了白老板,不由有些担心,对伸手来摸他怀中小兽的靳双楼问道:“师兄他……不会被坑的太惨了吧?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看看?”   靳双楼笑容有些别有深意:“不用,阎薛你又不是头一天认识,顶多是稍微欺负一下他,找个乐子罢了。”   裴先生“哦”了一声,想想十分有道理,便继续心安理得地捏着怀中的小肉爪。   ·   一番云雨过后,白老板昏昏沉沉的睡去。   从出生到现在,他还从未被折腾成这样,所以他睡的很沉。   除了醉酒,他也已经许久许久不曾这样安眠。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太清派那些逍遥惬意的时光里。   灼灼的桃花芬芳里,他躺在随风摇晃的枝丫上,鼻端是清甜的花香,手中的是总也喝不够的桃花酿,他无忧无虑,没有烦恼,就着天光与花香一人畅饮,一人沉醉。   闭上眼,却有一个清晰的梦。   梦里,他一直在追逐着一个人的背影,那是一个高傲伟岸的身形,但却总像隔着雾气,辨认不清。   他努力地奔跑,却总也追赶不上,他终于累了,停下脚步,那人却慢慢的回过头来。   雾气渐渐散去,露出黑衣黑发,衣上艳红的彼岸花肆意挥洒。   细长的眉,冷冽的眸,微微上扬的唇角总含着讥诮的笑。   阎、阎薛??   白老板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怎么会梦到他?   修道之人都会解梦,因为梦不仅反映内心,有时候,亦是预言。   白老板睁着眼睛茫茫然地看着帐顶,好半天才回过神,这一动全感觉浑身散了架一般疼,努力撑起身,却发觉屋内只剩了他一个人。   阎薛呢?   白老板摇摇头,为什么要找他!他不在正好,自己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   这下子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幽冥草没到手不说,还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云儿啊,师叔尽力了。   第 34 章   揉着脖颈,白老板小心地推开门,正瞧见一角黑色衣袍闪过,于是乎,想也没想便“啪”的把门关上。   “怎么?幽冥草不要了?”声音却是从身后传来,白老板扭头,发现他正坐在桌旁,批阅文书。   诧异于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存在感如此强烈的他,白老板老老实实地认栽:“不要了。”   其实他想的是,不如权且先退一步,日后再做打算。   这个亏必然不能白吃!   可阎薛却起身走过来,白老板“蹬蹬蹬”连退三步,在阎薛含笑的目光注视下,才发觉他掌心里正有一株青色的小草闪着微光。   白老板咽了口口水,想拿又不敢拿,不晓得他又在算计什么。   阎薛拉起他的手,将幽冥草放在他掌心,微微低头,以唇触了触他眼角的那粒美人痣。   白老板立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般跳起来,又后退一步,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可他眼睛里倒映出的阎薛,神色温润,漆黑的双眸中竟然满是似水柔情。   白老板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这一举动,却换来阎薛的轻笑,他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柔声道:“本王言而有信,从不骗你,我既然得到了想要的,自然会履行承诺,幽冥草归你了。”   白老板木木呆呆地将幽冥草放入袖袋,感觉像是在做梦。   阎薛将他略微凌乱的发理了理,目光触及到他微敞的领口,抑制不住的多瞄了几眼,却不得不伸手替他拢上。   他方才,竟然想要就这样出去。   这种模样,怎能让其他人见到。   他清了清喉咙,嗓音却依旧有些低哑,却更加迷人:“我过几日再去看你。”   白老板很想说不用来,但触及到他的目光,说出口的话连他自己都有些惊呆:“恶灵的事情,调查清楚了吗?”   阎薛笑了笑道:“快了,等查清楚就去告诉你。”   “哦”白老板点头,依旧有些恍惚,“那我走了。”   ·   裴先生担忧地望向白老板的铺子。   哪怕隔着这么远,也能感觉到白老板的沮丧,连带着他的铺子都仿佛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抑郁之气中。   “他这是怎么了?自那天从沃石殿回来就有些不大对劲,”裴先生不解,“不是已经拿到幽冥草了吗?”   真的是很不对劲,依他平日的作风来看,拿了幽冥草必然是要好好逗逗云儿的,可他竟然将幽冥草交给自己,让自己去找云儿。   靳双楼失笑道:“ 阿裴,你们师兄弟在感情一事上还真是同样的懵懂愚钝。”   裴先生斜眼望着他,靳双楼上前给他倒茶,顺势将他的手握在掌心,笑道:“我瞧着已经很久了,不然你以为阎薛为何要对白老板如此苛刻?”   “苛刻?”裴先生挣了挣,没有挣脱,索性便由着他。   靳双楼便给他分析:“你看啊,白老板虽然自己开了铺子,可绝大部分的收成都得上交给阎薛,其实自己得利有限,也就只能供他吃喝不愁,风流快活完了,还不是得老老实实地给阎薛干活。”   裴先生想了想,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裴先生蹙眉:“可是这跟师兄最近不高兴,有什么关系?”   靳双楼摸着他的手,笑容揶揄:“虽然如此,可是你师兄真缺钱时,阎薛他是不是总能及时送来?”   裴先生想了想。   还真是,在师兄真的需要钱时,阎薛总有些利润丰厚的差事交给他做。   “这黄泉十路,卖路引的铺子可不止这一家,阎薛之所以如此做,”靳双楼笑得越发欢悦,“自然是看上你师兄了。”   裴先生呆住了。   “他也真能耐得住性子,”靳双楼摇头感叹,“不过你师兄也委实太过愚钝,竟然一直没有察觉到,最近啊,恐怕是阎薛有所行动了。”   裴先生默然。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别说师兄了,连自己这个旁观者都没看出来。   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阎薛也真是算计的够深。   他斜眼看了看靳双楼:“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靳双楼摇头晃脑得意非凡:“虽然阎薛那小子隐藏的够深,不过喜欢这种事情,有时候是藏不住的,”他嘿嘿一笑,“你师兄身在其中浑然不觉不足为奇,你这个傻瓜看不出来也不奇怪,可我是谁啊!我可是妖兽族顶顶聪明的太子啊,我能看不出来吗?”   裴先生突然想起,在他偷偷喜欢大师兄的那些岁月里,他自以为藏的很好,却还是被二师兄发觉。   大抵喜欢一个人,真的是藏不住的吧。   就算闭上嘴巴不说,眼神和表情也会不自觉地流露。   “师兄这么多年,虽然红粉知己无数,但不知为何却总难长情,”裴先生摇头,“倘若阎薛能给他一份心安,我倒觉得是件好事。”   “我家阿裴就是通透!”靳双楼赞许地笑道。   裴先生又瞥了他一眼:“那你呢?为什么愿意守着我?”   “我不是说了嘛!我这条命是你救的,自然是属于你的。”靳双楼嘿嘿地笑。   他是妖兽族的太子,从出世的那一刻,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在围着他打转。   受尽了千般宠万般爱,无忧无虑,嚣张跋扈,骄傲的好似天上的一盏孤灯。   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和疾风赛跑,他高高在上,仆从环绕,享用着最好的食物,他嚣张傲气,武艺精湛,就连族中最勇猛的战士都要让他三分。   他的眼里是凛冽的寒风和昏暗的天光,是勇敢的战士和妖娆的兽女,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很畅快。   族内的美人随他挑选,他却觉得没有那个女子能配得上自己。   直到他看见阿裴。   他从未想过,原来男子也可以这样温润清雅,原来这昏暗的天色,竟会被一个人的笑容所驱散,原来一眼过后,便可以颠覆从前一生。   阿裴像是一道光,照亮了他昏暗的世界。   他觉得阿裴那样好,那样干净温润,不容人侵犯,不容人亵渎,高傲的他,第一次感觉自己渺小,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够好,第一次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阿裴就是照亮他的光,无论别人怎么看,在他心里,他都是最好的。   他想要保护他,守着他,不再看到他那决绝和死寂的眼神。   “我不会再让你逃掉了。”靳双楼握紧他的手,“你想都别想。”   裴先生垂眸,望着两人交握的双手,低低“嗯”了一声。   靳双楼霎时便有些得意忘形,趴在桌上抬头望着他:“你这种时候应该说我不会逃,会一直在你身边。”   裴先生微笑:“我不会逃,会一直在你身边。”   靳双楼怔住。   此时此刻,阿裴的笑容,仿佛发出耀眼的光,让他双眼刺痛,心底的藤蔓盘绕生长,刺破皮肤,他喉咙干涩,半晌发不出声音。   哪怕现在立刻就让他去死,他也觉得值了。   第 35 章   数天后,阎薛坐在白老板铺子后院的桂花树下,饮着清茶,缓缓诉说这几日的调查进展。   前些日子恶灵便开始增多,他们顺着恶灵出没的地点追查下去,发现源头,竟然是尸盂。   阎罗王拍阎薛去将奏章递交天庭,可半路却被南离清君截下,一向以不靠谱著称的南离清君笑眯眯地拿过他的奏章道:“本君的那盏灯可能脾气是别扭了点,不过你放心,过几天会有人帮你们解决这个麻烦的。”   这些年,并非幽冥地府不想修复尸盂的净化法阵,实在是有心无力。   尸盂乃是世间最过污秽之处,须得九重天上极其纯净之物加之净化法咒方能化解,而此咒却只有西天如来与伏戎帝君知晓。   此等小时,自然无人敢叨扰如来,伏戎帝君闭关修炼,所以他们只能等。   阎薛再问南离清君,他却只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只道三日之内必有消息。   果然,第二日便收到上界传书,腊八之日,紫薇帝君将亲临幽冥,修复法阵。   白老板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将所有不快抛诸脑后,开心地对裴先生道:“鹿华,大师兄要来了!”   裴先生微笑:“嗯。”   靳双楼蹙着眉头望着裴先生唇角的笑,却是没有吱声。   待到夜阑人静,靳双楼的眉目依旧没有舒展,裴先生趴在他胸口,伸出手指轻轻揉着他的眉心,低低地笑:“吃醋了?”   靳双楼别过脸。   “我这不是在你身边吗?”裴先生柔柔地安抚道:“你怕什么?”   靳双楼转回头,看起来有些委屈:“我不想你见他。”   裴先生的手指顿了顿,攥住他的里衣:“如此盛大的仪式,千年难见,我保证我只远远地看看就好。”   “不行!”靳双楼一口回绝。   裴先生翻身躺回床上,似乎是生气了。   靳双楼登时有些紧张,暗自思索自己方才的语气是不是太强硬了,但他真的很害怕,很紧张,就是不想他去见紫薇。   “阿裴~”他翻身搂住他,“我真的不想让你去见他……”   裴先生的声音很平静:“我与他已经再无可能,不过是一个故人罢了,再怎么说,大师兄毕竟照拂我那么多年,如今他已回归仙位,我只想去看看,他过的如何。”   靳双楼叹口气,心软下来:“好吧,但你要答应我,远远地看看就好,不许靠近,更不许跟他说话。”   裴先生亦叹口气:“如今他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便是我想,他也未必还记得我。”   靳双楼撇撇嘴,总觉得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紫薇下凡这么多年,人间四时紊乱,灾祸横生,那么多大事小事等着他去处理,他却能分出精力来操心幽冥的尸盂,若说他将凡尘往事尽数看破忘却,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信的。   ·   腊八之日,家家熬粥,连地府都是一片软糯米香。   白老板将熬好的药膳八宝粥端上桌,横了一眼前来蹭饭的阎薛:“一顿饭一碗灵泉。”   阎薛笑笑不语。   埋头喝粥的云儿抬头惊叹:“好贵!”   红药笑嘻嘻地道:“薛叔叔有的是钱,把白老板吃干净了也花不了他多少的。”   白老板面色不自然地用勺子敲了敲锅:“你们两个小鬼头哪儿那么多废话!吃饱了自己玩去!”   云儿与红药相视一笑,识趣地闭上嘴不说话了。   归位之后的紫薇,乃是掌管凡人天下气运的帝君,排场自然非比寻常,黄泉之路上,三千六百盏魂灯齐放光彩,却都及不上他的眼睛明亮。   十二仙使手执仙灯在前引路,六小仙童焚香奏乐,二十四仙者随后协从,在队列出现的那一刻,幽冥之地异香扑鼻,仙乐缭绕,像是坠入九天仙境。   十殿阎王齐聚,以阎罗王为首,对他揖礼叩拜,所有人都无法直视他的万丈光芒。   裴先生他们站在角落里,跟着所有鬼怪人魂跪拜下去,霎时间感觉从前的大师兄,真的不在了,他只是紫薇帝君,是高高在上望尘莫及的至尊存在。   一时之间,心中百感交集。   仪仗从他们身前走过,裴先生忍不住抬起头看他,清冷而圣洁的身形步伐从容沉定,他的侧脸隐在缭绕的雾气与灯火中看不真切。   “师叔,师父是不是把我们给忘了?”云儿小声地问,听着似乎有些委屈。   裴先生摸摸他头,没有说话。   ·   紫薇帝君地位尊崇,尸盂又是位于妖兽族的领土边缘,就连妖兽族的王和王后都亲临迎接。   官方文书和流程自有仙使前去交涉,紫薇帝君没有说什么,只冲阎罗王点头示意,便领着二十四名仙者浩浩荡荡地走向尸盂。   整个幽冥地府有头有脸的人全部到场,尸盂外缘被围的水泄不通,裴先生一行有妖兽族太子和十王殿下保驾护航,非常顺利地占据了一个视野良好的地角。   阎薛站在白老板身边,望着尸盂中灼灼的华光,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低声道:“听说他特意去西天如来那里学了净化法咒,又跑去极寒之地取了天顶寒冰用来加持法咒,是想一劳永逸啊。”   靳双楼握着裴先生的手紧了紧。   白老板没有说话,倒是裴先生轻声道:“大师兄心怀天下,他意图,非是我们寻常人能够揣摩的。”   阎薛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往白老板身边靠了靠:“小白,你在想什么?”   “嗯?”白老板回过神来,看了看周围,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尸盂的方向,小声道:“我在想,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大家为什么都在看?”   云儿扯了扯他的袖子:“师叔,你说师父忙完了,会见云儿吗?他是不是把我忘了呀!”   他满脸的委屈:“我都好久没有见过师父了。”   白老板揉了揉他的头发,小声安慰他:“你师父现在是天上的帝君,很忙很忙,只要你好好修炼,以后飞升成仙,就可以去见他了。”   云儿低下头想了想,又问:“那飞升成仙以后,我是不是就不能经常到这里来,也不能经常见师叔和红药了?”   白老板笑了笑:“以你现在的道行,还早的很呢,你想的太远了。”   说话间,净化法阵已修复完成,裴先生他们望着紫薇帝君率领众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尸盂,冲着阎罗王再次颔首,便径自登上步撵。   祥云缭绕的步撵上,淡紫的云锦无风自动,遮去他绝世的姿容,步撵被仙使抬起,他自始至终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云儿紧紧咬住嘴唇,在步撵踏上黄泉之路,眼看就要消失在众人眼中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师父!”   步撵上的人似乎动了动,随即步撵便停了下来,有仙使上前恭听吩咐,不多时,目光便向这边扫来。   云儿紧张地抓着白老板的衣袖手心里全是汗水,可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却始终紧紧盯着步撵上的人影。   那仙使跟阎罗王说了些什么,阎罗王冰冷的目光看向云儿,冲那仙使微微点头。   仙使便上前来,笑容和气地对云儿道:“小公子,帝君请您过去叙话。”   云儿看看白老板与裴先生。   白老板拍拍他的肩头:“你不是一直想见你师父吗?快去吧,不要怕,他可是你师父啊!”   仙使笑眯眯地望着他。   云儿松开白老板的袖子,对着仙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劳烦您了。”   白老板赞许地点头。   云儿走到步撵前,淡紫的云锦自动分开,紫薇帝君斜靠在宽大舒适的座椅上,冲他伸出手。   云儿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才将小手放在他掌心。   紫薇帝君手腕微抬,云儿便感觉似乎有一股力道托着自己,轻飘飘地往他身边飘去。   到了他跟前,紫薇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一如从前那般,他的手掌宽厚温暖,带着卓然的仙气,云儿心中的紧张和畏惧顿时烟消云散。   “师父。”云儿红着眼眶扑进他怀中。   师父虽然看起来比从前更加像个神仙,那双眼睛也越发清透,但师父还是他的师父。   “云儿,你可愿随为师到九重天上去?”紫薇淡淡的开口。   云儿怔了怔,而后摇摇头。   紫薇略有些诧异,语气却依旧是淡淡的:“怎么,你不想跟师父在一起吗?”   “想!”云儿抽了抽鼻子,神情却坚定:“师父不是常说,修炼之道,最忌投机取巧,不要妄想走捷径吗?”   “不错。”紫薇点头。   “那云儿就凭自己的真本事,努力修炼,总有一天可以飞升成仙,去见师父!”云儿握紧拳头,挺起小胸脯。   紫薇打量着他,半晌,眼中透出一丝赞赏:“说的好。”   云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突然又问:“可是云儿会很想师父,云儿知道师父忙,等师父不忙的时候,来看看云儿好吗?”   紫薇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一支手掌长的青紫玉笛,放在云儿手心:“记得师父教你的梧桐谣吗?”   云儿不明所以,却乖乖地回答:“记得。”   “你用这支玉笛吹梧桐谣,彩鸾便会前来接你。”紫薇将手放在他头顶:“好好修炼。”   “是!师父!”云儿攥紧手中的玉笛。   “回去吧。”紫薇抬手,那股力量重新将云儿托起,轻轻放在步撵外。   第 36 章   琉璃为瓦金玉铺地,奢华靡丽的宫殿连地面都缭绕着翻卷的祥云,紫薇坐在白玉桌案前,看着小山般高的文书被仙使抱出去,又一摞更高的被抱进来放在宽大的桌面上,不由得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出殿去。   流云温柔缠绵地围绕着他的袍角,穿过层层云梯,站在高高的云端之上,紫薇望着舒卷的云海,和海上零星的浮岛,突然对身边垂手侍立的人道:“惜唐,我记得□□尚有一处空地。”   侍立的仙使有一副清秀端庄的好相貌,姿态恭敬温顺,他垂下的眼眸略抬了抬,虽然有些意外帝君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但依旧迅速地答道:“禀帝君,有的,大概十里之遥,直通后府岛。”   “去种满桃树,花季愈长愈好。”紫薇又道。   惜唐道:“帝君,是要四时开花那种?还是春夏开花那种?”   “春夏开花,秋冬成果,”紫薇想了想,又道:“我记得王母的蟠桃园里有个特殊品种,名唤瑶光的,就它吧。”   惜唐领命而去。   极目远眺,是没有尽头的茫茫云海,他知道,无论自己能看多远,云海的那头,依旧是云海,永远也不会有个清瘦的少年,对他腼腆微笑。   他又想起在幽冥之中,所有人跪伏在地,他的子喻却偷偷抬起头来看自己,就好像他们初见那样。   他们的初见。   他站在师父身边,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匍匐在地,还在瑟瑟发抖,但一双清澈的眸子,却透过凌乱的发丝,偷偷往上瞧。   他觉得这个新师弟,很有趣。   他垂下眼眸。   四季有常,星宿有道,天地万物需要他,他不能因一己之私而置天下不顾。   星宿、四季、气运、时道,每一个细微之处都要精细计算,他本无欲无求,澄澈自然,亦不觉辛苦,但此番再拾起从前的工作,却觉得枯燥。   大抵有了心事,便再不能跟从前一样,若无其事了罢!   作为大师兄,他曾陪子喻看了整季的桃花遍野,如今他再植十里桃花为他,不知他是否还愿陪他一看?   惜唐将事情吩咐下去以后,回来时,便看到帝君垂眸在想着什么。   云海之上的清风到了这紫薇天府也变得乖觉温顺,吹动他绣金的紫色长袍,却有种难以名状的孤寂。   孤寂这个词,让他心头一跳。   紫薇帝君,清冷入骨,雅然高洁,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   他跟了帝君几千年,从帝君的身上,能感受到高傲衿贵,能感受到悲悯慈善,却从未感受到哪怕一丝丝人气。   以往帝君虽然辛苦,但总归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井井有条,无需多费心思,可如今耽搁了这么些日子,积攒的公务成山,哪怕帝君须臾之间可断百案,也抗不住这样的辛劳。   世间万物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更何况他要做的是掌天下之道,便更加劳心劳力,本来便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又为了幽冥的尸盂之事,亲去如来那里求法,来回一趟,等待他的只有更多的事务。   虽然惜唐已经尽可能将繁杂小事剔除出来,但帝君在下界耽误的实在太久,忙成这样,他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说起来,帝君与子喻朝夕相处,统共不过百余年,却足耽搁了五百年,他在紫薇天府里焦急万分,却是插不上手。   若非他情急之下求南离清君帮忙,还不知帝君要在下界耽搁多久。   帝君化生以来,恐怕也只有下界那段时日是清闲的罢!   但既然上天注定他生来便要执掌天下时运,便由不得他逃脱,由不得他推卸。   远远的,有人影靠近,惜唐低声禀报:“帝君,南离清君来了。”   紫薇转身,望着步伐轻盈而来的仙人,透彻的眼底现出一丝笑意。   “哟,真是难得,你竟然还有空闲出来吹风。”南离清君将手上的盒子递给惜唐,殷殷嘱托:“一定要用镜湖的水洗,本君一会儿要吃。”   惜唐领命退下。   紫薇望着惜唐的背影,问道:“又是什么好东西?”   “我徒儿孝敬我的果子,”他神秘一笑,“从地府拿来的,据说你的师弟们都吃过。”   紫薇微微挑眉。   “不过这果子毕竟是幽冥生长的,于我们无益,所以用镜湖的清净之水洗涤,去去浊气。”南离清君背着手,学紫薇站在云巅遥望万里云海,叹了一句:“还是你这里景致好。”   紫薇也望过去,口中却问:“你又去见绿离了?”   “嗯,”南离清君不以为意地道:“最近幽冥里事多,有些影响到她了,很不安分。”   “你打算把她关到什么时候?”紫薇问。   “谁知道呢!”南离清君伸了个懒腰,“到她愿意乖乖留在我身边,不再企图逃走为止罢!”   “你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紫薇蹙眉。   虽然南离清君可以算是他唯一的知己,但在某些事情上,他还是不能赞同他的做法。   南离清君冷笑一声:“她是我徒弟,是我赋予了她生命和仙灵,她自然只能是我的,就算死了化成灰,也只能是属于我的!”   紫薇望着他不语。   南离清君的声音低下去:“她曾说过喜欢我,会一直留在我身边,我不过是让她履行自己的承诺罢了。”   紫薇叹息一声。   情之一字,当真是魔障啊!   就连神仙,也一样会深陷其中无法参破。   ·   云儿拿着那支短小的玉笛,反复摩挲。   “果真是个小孩子,这么快就想你师父了?”白老板悠然在他身边坐下,一边给几个围拢上来的小妖精倒水,一边调侃。   云儿乌溜溜的眼睛里充满向往:“传说中,彩鸾是仅次于凤凰的神鸟,羽翼华美,闪烁七彩祥光,真的好想看一看啊!”   阎薛一边检验这一批路引的灵气一边道:“你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云儿呆怔:“何曾见过?”   “那天过来带你去见你师父的那位仙使,他的原身便是彩鸾。”阎薛放下手中的路引,示意侍从收起。   云儿露出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的神情。   “那位仙使叔叔虽然清秀和气,但但但但……他是一个男人啊!”云儿结结巴巴地想要否认这个事实。   “小家伙,孤陋寡闻了吧?让师叔来给你上一课!”白老板笑眯眯地敲了敲他的脑门:“鸾鸟一族,青鸾为雌,彩鸾为雄,雌鸟质朴,雄鸟华美,羽翼亮泽,灿若朝阳,艳如流霞,毛色流光溢彩,与凤凰相争,亦不遑多让。你师父难道没教过你?”   云儿捂着脑门一脸呆滞。   大概也许可能是没教过吧?   师父讲神兽史的时候,他因为彻夜跟文松比赛打赌,所以打了个瞌睡。   当清风吹翻书页的声响将他惊醒时,只有满室光亮和花香,他身上盖着师父的外衫,却不见师父人影。   “薛叔叔,这是真的吗?”云儿还不死心地再问。   “嗯。”阎薛点头,“那位仙使在九重天上很是有名,据说他的原身在鸾鸟一族可是一等一的美人,化的人形也十分惊艳,但后来不知为何,便去了紫薇府上做了他的仙使,人形也变得普通许多。”   云儿托着腮望着幽冥昏暗的天空,很是有些神往。   “怎么,后悔了?”白老板也学他托着腮望着看也看不远的远方。   “不,我一定会努力修炼的!然后凭自己的努力去站到师父身边!”云儿握拳。   白老板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第 37 章   “阿裴,你会来的,对吧?”靳双楼充满希冀地望着他,浓丽的眉眼中流转着水光,让人看了便忍不住心软。   像是蹲在身前的小兽。   裴先生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脑袋,他随意披散下来的长发触感柔软顺滑,裴先生将他的发丝理顺,终于点头:“你的祭祀大典,我自然会去。”   “什么祭祀大典?”踏着烟火之气而来白老板打着哈欠在裴先生对面坐下,以手支颐,半睁着眼睛问道。   昨夜他辗转反侧,望着漆黑夜色久久难以入眠。心里的疙瘩始终不能消解,忍不住一大早的便来找裴先生。   本来是想与他聊聊大师兄。   “阿靳的祭祀大典,”裴先生给他倒上一杯热茶,“昨晚又没睡好?”   “嗯,”白老板伸了个懒腰,端起茶水慢慢品尝,一边好奇道:“你们妖兽族不是说要继任王位的前夕,才会举行祭祀大典吗?太子殿下您这是要继位了?”   靳双楼忽视掉他语气中的调侃,随口道:“前些日子定下的,继位不着急,反正是早晚的事。”   “师兄要不要一起去观礼?”裴先生将他喝空的茶续上,眉眼温和地问。   白老板望着靳双楼殷切望向裴先生的目光,和裴先生眉目间的光华,有些失神。   他想起靳双楼曾经理直气壮地回答:情之一事,无男女之分,爱便爱了,有何可惧。   真的是这样吗?   “师兄?”裴先生又唤了一声。   白老板回过神来:“虽然这样的盛典难得一见,不过最近不知怎的,有些疲懒,便不去了。”   “师兄不是一向爱热闹吗?”裴先生探身,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师兄可是有心事?”   白老板注视着裴先生关切的眼神,终于还是决定不跟他说。   现在的师弟裴鹿华,看起来很好,大师兄的漠然似乎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既然他已经放下了,自己又何苦再与他提起,惹靳双楼的不痛快。   “没什么,这个月的路引还没做完,阎薛明日便要来取,我得回去赶工。”白老板喝完手中的茶,起身摆摆手:“我回去干活了。”   裴先生仍有些不放心,靳双楼细瘦颀长的手指却伸过来,扯住他的袖子:“阿裴,我们也出发吧,明日便是祭祀大典,我还有许多事情没做呢,你不陪着我,我便做什么都没心思。”   裴先生将目光收回,含笑点头。   ·   妖兽族祖庙前的广场上,摩肩接踵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欢喜与崇敬,光影在人们的脸上跳跃,还有半大的少年少女,甩着尾巴尖叫奔跑,头上的兽耳在风里颤颤抖动。   似乎妖兽族的每一个族民,都很期待这一天。   昏暗的天色被一排排火把照亮,裴先生站在看台的前几排,石公子在他身侧为他介绍着妖兽族的王公贵臣,他看到妖兽族现任的王与王后的背影,莫名的有些退缩。   那便是阿靳的父母。   妖兽族的王,看上去不过凡人三十多岁,身材挺拔伟岸,白面微髯,俊美中透着威严,站在他身侧姿容婉约娇艳的便是王后,虽然裴先生不过与他们远远见过两面,但她殊丽的姿容却令人过目难忘。   双楼的唇和眼睛很像她。   从阎罗殿赶来参加哥哥天选祭祀的靳双柔站在王后身侧,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回过头来,冲他嫣然一笑。   裴先生唇边漾开柔和的笑。   三十六道焰火冲天而起,所有人都望向祭坛。   圆形的祭祀台上,纵横的纹路交织成复杂的图案,环绕住边缘的九盏贡火,贡火熊熊燃烧,明亮跳跃的火光中,那一袭鸦青色的裘袍被重重光影包裹,一步一步,缓慢从容地走上祭坛。   长目剑眉,青色的高冠之上,长长的缎带垂下,在蒸腾的热气中起起伏伏。   喧闹欢呼的人群霎时寂静。   那道身影伸展双臂,呼啸的风从他的衣袖间穿过,那奢华的长袍便如同大鹏的羽翼一般迎风飘荡。   裴先生的思绪忍不住回到昨夜。   妖兽族的宫中,每一个人的脚步都很匆忙,但却各司其职,繁忙却不紊乱。   靳双楼侧耳倾听着总管汇报各项工作进展和要遵守的规矩流程,不时点头,认真的神色让裴先生有种陌生感。   他试穿好礼服,撇下礼官,在裴先生面前转圈,眉宇间满是兴奋。   他说:“阿裴,其实我有些紧张。”   他说:“阿裴,其实,我起初想要早日继位,不过是为了想把回阳镜送给你,只是没想到你已经不需要了……这样更好。”   圣火蓦然升高,熊熊燃烧,火焰汇聚,投向祭坛上那人影身前的巨大火炬之中。   靳双楼对着天地与双亲一揖到底,继而高高跃起,旋转着拔出腰间的短刀,展开的华服与缎带如同盛开的青色彼岸之花。   泛着寒光的刀刃刺破左手手心的肌肤,艳红的血被映成橙黄,闪着微光没入到高高的火炬之中。   裴先生的双眼被火光照亮,昨天夜里温柔缱眷的男子,此时面容冷凝,艳丽张扬的眉眼在他面前总是或笑或嗔,在别人面前却是冷漠傲然,此时此刻,却又是如此严肃端然,让人忍不住心生敬仰。   火焰汇聚片刻,砰然爆开,如同绚丽的焰火。   可祭坛中那最大的火炬里面,却并没有火焰在燃烧。   祭祀大典是断定继承人是否为天选兽王的仪式,倘若祭坛正中的火把不燃,便说明他不是天定的妖兽族继承人。   也就意味着,从此以后,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成为普普通通的妖兽族民。   靳双楼的心渐渐沉下去。   他深呼一口气,伸展手掌,凛冽的狂风将他的衣衫吹的猎猎作响,火焰摇晃,手中尚未愈合的伤口中,几滴血液缓缓升起,落入火炬之中。   终于,有一丝火苗颤巍巍地冒了起来,底下的人群寂然无声。他稳住心神,口中默念祭祀祷文,火苗晃了晃,由微弱的惨白渐变作明黄,又由明黄变作橘红,渐渐升高。   圣火的颜色,代表着继承者被承认的程度,火苗的颜色由弱到强的次序依次是:白、黄、红、绿、蓝、紫、青。   妖兽族的历史上,只有第一位妖兽之王为紫色火焰,其后大部分或绿或蓝,红橙之色,尚未有过。   这一届的王,靳双楼的父亲,便是蓝色。   而只存在于记载之中的青色,从未出现过。   靳双楼看着火焰渐渐平息,颜色却停留在橘红色上面,心渐渐沉了下去。   底下开始传来窃窃的骚动,妖兽族的王威严的目光一扫,骚动止息,可却压不住人们心中的失望。   站在祭坛下首的祭祀长老微微叹息。   靳双楼却上前一步,闭上眼睛,伸展双臂,口中低诵的祭文清晰流畅,化作闪着金光的文字,落入火炬之中。   本已打算上前制止这场祭祀的长老睁大了眼睛。   在他琥珀色的瞳仁中,祭坛的火苗猛然窜起,青紫之色交织,瑰丽如同霞光。   长久的寂静之后,所有人跪伏在地。   长老听见自己的声音:您将成为妖兽族最最英明伟大的王。   靳双楼垂下双手,任凭风吹动自己的衣衫与缎带,他腰背挺的笔直,面容之上,却少了平日的桀骜与张狂。   在祭祀的青色火焰之中,他看到了妖兽族的未来。   原来,青色之焰,伴随着上天赐予的特殊天赋——大预言术。   而他所看见的未来,王座之上,他身侧的人,却不是他爱的人。   他想,上天既然赐给了他预见未来的天赋,便是为了让他能够扭转命运。   而彼时的他,并不知道,命运,不可逆。   第 38 章   白老板拎着壶酒趴在忘川的桥上,百无聊赖地望着桥底奔涌的河水打发时间。   这个时候,太子殿下的祭祀大典应该快要开始了,也不知道好不好看。   他叹口气。   他是越来越没有办法看着靳双楼与裴先生在自己跟前恩恩爱爱卿卿我我了。   “你以前不是很喜欢酿酒吗?上次的酒,听说便是你亲手酿的,是本王喝过最好喝的酒,为什么不酿了呢?”验完了路引的阎薛走过来,站在他身侧。   也不知他衣上的彼岸花究竟是真是假,他的身上似乎总有跟彼岸花相似的香气。   白老板把喝空的酒壶扔下忘川,抽了抽鼻子,没吭声。   他因为酿酒喝酒,闯了那么多祸,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他这双手,再也不可能酿的出酒了。   只是在他面前,还是少说话的好,因为不定哪句话就会成为把柄。   “不光不酿酒了,就连最爱喝的桃花醉也戒了?”阎薛将手里的一壶酒递给他,自己拿着另一壶小酌。   “嗯。”白老板接过酒,觉得喝着人家的酒却不理人有些不太好,便敷衍地应了一声。   当他咽下酒壶中第一口酒的时候,便尝出,这正是那晚阎薛从海棠树下挖来的桃花醉。   但猛然窜上他心头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等等,你说那棵树下,有几坛酒?”白老板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似乎要在他脸上烧出一个洞来。   阎薛却丝毫不为他炙热的目光所动,依旧冷静淡然:“哪棵?”   “就是太清派!那棵海棠树下!”白老板的目光灼灼。   阎薛一脸茫然,不知是真的没想起来,还是故意的。   “就是我们一起喝过酒的那棵!”白老板着急之下也顾不得和他玩笑,“就是送云儿回太清派那晚!我们一起喝酒的那棵树,当时你还……”   还啃了小爷一番!   “哦……那棵啊!三坛啊,怎么了?”阎薛表情依旧是一本正经,眼底却显出笑意。   “加上我们饮的那坛,一共三坛么?”白老板追问。   阎薛点头:“是啊,难道不是你们师兄弟一人一坛?”   三坛……三坛……   他记得清清楚楚,他们师兄妹们每人一大坛,总共四坛。   为什么只剩了三坛?   他与师弟师妹都在这里,那么就只有……   是大师兄!   白老板蓦然惊喜起来!   大师兄没有忘了我们!   他开心的手舞足蹈,一把抓住阎薛的手:“你知道吗?大师兄没有忘了我们!他没有忘了我们!”   阎薛微笑着凝视着他,低低“嗯”了一声,看着他的笑脸,忍不住低头想要亲吻他的眉心。   在他的唇距离他眉心一拳之遥时,白老板蓦然僵住,一把推开他,语无伦次道:“我、我突然想起还有事要做,先走一步。”   转身便逃,背影仓皇。   阎薛轻笑一声,没有阻拦,继续靠着栏杆,一口一口地饮着酒,远眺的目光却变得悠远绵长。   等到最后一口酒喝尽,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风中的彼岸花香,手指在袖中轻轻结印。   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应,白老板后院的桂花树上,凋零的枝桠间,缓缓生长出密密麻麻,米粒般大小的果实。   果实迎风飞长,很快便长大成熟,变青又金黄。   当第一粒果实跌落在泛黄的书页上,白老板终于从医书上抬起头,望着满树金黄的果子,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仿佛百年时光在他眼中穿梭,当初跟这棵树种一起交在他手心的那句话穿越百年而来,响起在他耳边:等到这棵树结出果实,你便可以离开这里。   这种树是不可能结果子的,从他看到它的那一刻他便知道。   但如今,这棵树却真真切切的结了果子。   事实摆在眼前,他不由欣喜若狂。   猛然站起来,拔脚便往外跑,他太高兴了,高兴到迫不及待地想要与人分享!   掀开垂帘,一眼望向望乡台,却发现本该有个青衣人的地方空空如也。   这才想起来,鹿华与靳双楼一起去了妖兽族。   他第二眼看向忘川桥上,那是方才他离开时,阎薛所在的地方。   此刻,也是空的。   阎薛,他想到的第二个能分享的人竟然会是他!   他颓然地靠着门框,突然发现,除了他们,他竟然无人可说心事。   除了这里,他已经无处可去。   他极缓慢地转身,回到后院,久久地望着那缀满金色果实的桂树。   看了许久许久。   从傍晚到深夜,他站在那里一动未动。   阴影里的人,亦未动。   他看着桂树,阎薛看着他。   他看桂树看了一夜,阎薛看他看了一夜。   等到天光泛白时,他缓缓抬起手来。   站在阴影里的阎薛,抑制着自己的狂烈的心跳。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他不知道他会怎样选择。   未知的结果,让他紧张不安。   ·   小凤楼的老鸨难得出门一趟,还是在大清早上,本来已经一脚迈出门的她见着从后堂出来的白老板,立即扭回身子,换上谄媚的笑容:“哎哟白老板,最近老不见你去,我家牡丹可是天天在我跟前念叨你呢,不如今儿随奴家去瞧瞧她?”   白老板扯了扯嘴角,还没开腔,一道低冷的声线已经随着掀开的门帘闯了进来:“他近日都没空再去了,你们不必再等。”   老鸨一双油锅里滚过的眼睛哪能不识得十王殿下,立即点头哈腰道:“没事没事,改天得空了再来,十王殿下也一起啊!”   阎薛轻哼一声,没再搭理她,老鸨识趣地跟白老板比划了几下便转身告辞。   阎薛笑微微地望着白老板,眼角眉梢都是洋洋的喜气。   他知道,这一局,他赌赢了。   当你给了一个囚徒他梦寐以求的自由,他却没有离开,那么哪怕不再有牢笼和枷锁,他也永远不会离开了。   白老板一脸警惕地瞅着他:“你你你笑什么?”   阎薛和气地冲他招招手:“过来坐。”   白老板不明所以地坐过去,小妖精们扇着翅膀抬着沏好的茶放在桌面上。   阎薛抬手给白老板倒了一杯,压低了声音问:“你没有想跟我说的吗?”   白老板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看他,又看看面前的茶,不解地眨眼:“说什么?”见他依旧在笑,连忙补充:“昨天的路引你可是验过的,没有问题,数量也没少。”   阎薛无奈地叹息:“除了这个呢?”   “我们之间,还有别的可说吗?”白老板撇撇嘴。   “有,”阎薛微微一笑,“比如,从此以后,不能再去小凤楼。”   白老板懒洋洋地躺倒在椅中:“你说不去就不去啊!凭什么?”   “凭你已经是我的人。”阎薛声音很轻。   柜台后打瞌睡的小六耳尖动了动。   忙碌的小妖精们翅膀的扇动声也小了下来。   白老板立即坐起身子,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你!”   “我什么?”阎薛笑吟吟地喝着茶,“我说的不对么?”   白老板恶狠狠地目光往周围一扫,一把拉起他的袖子:“你跟我走!”   阎薛从善如流地被他拉着往后院而去。   片刻后,当裴先生挑起后院的布帘时,险些没栽一个跟头。   他悄悄地将布帘重新放下,木木呆呆地在大堂坐下,白老板被按在树上的画面在他眼前飘来飘去。   虽然阿靳已经跟他说过,但他没有亲眼所见,仍是不能相信。   如今这一切真真切切地呈现在眼前,便再由不得他不信了。   枝叶凋零的桂树下,白衣如雪的白老板微微仰头,露出白皙优美的颈项,衣带已然松散,眼角的红色泪痣娇艳如血。   此种动人风情,撩起阎薛眸中的熊熊烈焰。   阎薛以手撑树,将他圈在怀中,含着他的耳垂声音模糊:“机会只有一次,本王已给过你,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本王都不会再放手。”   白老板微微喘息,迷蒙的眸中依稀有水光闪烁,阎薛扯开他的里衣,将手探入:“爱我也好,恨我也罢,从今以后,你只属于我。”   第39章(大结局)   年三十的夜晚,就连幽冥地府也挂满了灯笼。   黄白的灯笼沿着长长的黄泉路铺展开去,就连魂魄们的脸上都充满了好奇。   九天之上的玉旨早已降下,为庆祝紫薇帝君归位,特开宴席以庆,席间将有天坠星光助兴。   那是天上的焰火,于人间来说,便是流星之雨。   仙界、人界、幽冥皆可以看到这一盛景。   阎罗王早早携了娇妻往九重天上赴宴,因此这个年夜无需十殿同聚。   阎薛求之不得,立即给沃石殿的人放了假,便来白老板的铺子里蹭饭。   吃过晚饭,云儿与红药便窜去街头看杂耍,自从有了幽冥草,云儿似乎把这里当成了家,待的时日竟比在太清派还要多一些。   夹着饺子的裴先生抬头,看着靳双楼掀开门帘,带着满身凉风而来,心中似有糖水化开。   靳双楼能出现在这里,让他很是意外,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他是会和家人一起度过的。   “父王母后感情深厚,我何必去碍他们的眼,吃完饭就闪了,再说了,本太子可是点亮了青焰的人,是要成为妖兽族最伟大的王的人,谁能管的了本太子!”靳双楼坐下来,捞起桌上的筷子,胡乱擦了两下便去夹裴先生盘中的饺子,“急着来见你,没吃上几口,可饿死我了!”   白老板又捞了十几个饺子,一股脑全堆在裴先生盘子里:“吃吧吃吧多吃点,这可是你家阿裴亲手包的!”   “唔?是吗?”靳双楼咽下一个饺子,眼睛一亮:“怪道如此好吃,原来是阿裴包的!”   裴先生给他擦去唇边的油渍,笑意柔柔:“大家一起包的,就你没来。”   靳双楼放下筷子,认真地望进他的双眸:“阿裴,明年我一定跟你一起包,以后的每一年,我们都一起包饺子吃饺子,你说好吗?”   隆隆的鞭炮声中,裴先生的眼睛亮晶晶的。   “好。”   ·   站在桥上的裴先生仰望着漫天坠落的星辰,星光照亮他的眼眸,他的唇边,笑容清浅。   在他的生命里,有两个男人,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   于他而言,都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靳双楼亦抬头望着那闪烁的星光,在他臂弯里的男子,是他此生的挚爱,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他都会不惜一切与他在一起,保护他,照顾他,给他所有的温暖和爱。   而另一边屋顶上的两个人,却是坐的离彼此很远。   阎薛望着距离自己三丈远的白老板,轻轻招手:“小白,过来。”   白老板犹豫着,又往外挪了一点。   阎薛微微眯起眼睛。   白老板心头一跳。   这个人,从自己见他第一面就知道,他很危险。   他与大师兄身上,都有一种令人难以违抗的威严。   大师兄是高高在上,对世人的悲悯和俯视,而阎薛,则是久居上位的掌控与生杀予夺,两者虽然不同,但同样让人忍不住屈服在那压迫感之下,乖乖服从他们的命令。   “过来,乖。”阎薛拍了拍自己身侧的屋脊,“我保证我什么都不做,只陪你喝酒看流星。”   白老板咽了口口水,磨磨蹭蹭地靠过去。   阎薛满意地等他坐在自己身边,伸手一把揽住他的腰,让他靠的更近一点。   “你说了什么都不做的!”白老板立即道。   “好好好,”阎薛轻笑,松开揽在他腰间的手,跟他碰了碰酒壶,“今晚都听你的。”   阎薛望着白老板被星空映亮的侧脸,唇角微微上扬。   他努力了这么多年,等的无非就是这一刻吧。   从自己被拉回地府的那一刻,他就发誓,再也不让那个小小的白衣孩童,无助又绝望地哭泣。   未来的路还很长,但只要有他在,就会一直让小白他,拥有这样的笑容。   ·   紫薇帝君站在九霄云端,夜风吹动他飘飘的紫金华服,星光在他冠上闪烁,那双清透的眸中,仿佛蓄满了乍破的光影。   他望着漫天坠落的星辰,天界的烟火,在人间便是盛大的流星之雨,这场接风之宴的排场,三界可观。   所以他、他们,也能看到。   他微微侧首,对身边的人道:“多谢。”   南离清君看了他一眼,重新将目光投入到那盛大的烟火之中,忽明忽亮的星光照在他脸上,让那张倾城绝世的魅颜越发动人心魄。   他有时候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他能跟与自己性情完全相反的紫薇成为知己好友。   诸法从缘起,彼法因缘尽。   这便是缘分吧,连神仙都琢磨不透、无法掌控的缘分。   南离清君勾唇浅笑:“你无须谢我,我只不过是向玉帝他提了个建议罢了,你要谢,便去谢他。”   紫薇没有再说话。   他谢的,并不是这场排场盛大隆重的接风宴,他谢的,是他对师弟师妹们的照拂。   他知道南离听的懂。   南离清君也知道他知道自己听得懂。   他不过是逗他一番,想让他多说几句话罢了。   原以为他渡劫一番回来,尝过了人生之苦,话会多一些,没想到反而更少了。   见他并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南离清君叹息:“你这样惜字如金的脾性啊,莫怨吃到嘴边的小白兔能都放跑了。”   紫薇浅浅一笑,那笑容耀眼到,让漫天坠落的繁星都黯淡下去,化作背景与陪衬。   他说:“未必。”   ——完——   总算是在大年夜写完,刚好阿裴他们也在过年,所以这个年夜,我们都不孤单。   这个故事是几年前的构思,却拖到现在才写,它陪我度过了难熬的一个月,所幸到最后,我们都走出来了。   后面还想写写双柔和她冷面夫君阎王陛下的故事,还有绿离和她不负责任的师父的故事,有人问我绿离的性别,emmmm,暂时先保密吧,呵呵。   等有机会了,一定会写,所以大家不要忘了我们啊!   本来还想回头修改一下,让人物性格特征更明显些,不过实在懒得动了,就先这样好了,有空一章一章慢慢改吧,情节不会改动。   能看到这里的都是真爱!感谢这段时间大家的陪伴,让我能够重新露出笑容,找回自己,我爱你们!   最后,从今夜开始,又是新的一天,所有的不快和痛苦都将翻过,明天是新开始,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能够平安幸福,天天开心,时时快乐。   我觉得,真的是没有什么,能比快乐更重要了。   天神赐福予众。   愿大家都拥有开心的笑容。   近日会开一个霸王受和年上诱攻的故事,欢迎大家继续来看。   2018年2月15   阎薛与小白的番外一   荒草萋萋的小山坡上,阎薛趴在水塘边,对着凄清的水面看自己的倒影。   水中的那个小娃娃,有着一双黑色的眼睛,小脸有些惨白,头发蓬乱还沾着草屑,一身黑色的衣裳更是灰扑扑的,正紧紧抿着唇瞪着自己。   他慢慢地低下头,将整颗脑袋浸泡在水中,秋季的水已有些刺骨,这样的寒冷让他忍不住颤抖,却更加清醒。   在水中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逐渐沉入水底的枯叶和秋草纠葛的根茎,水塘深处,是一团模糊的黑影,看久了,便觉得自己仿佛要被吸入其中。   他开始有些惊慌,却又像是受了蛊惑一般,忍不住地一直看下去。   就在这时,一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将他从水中翻了起来。   阎薛躺在水塘边的草丛中,茫然地看着那个同样栽倒在地上的白衣孩童。   不过五六岁的样子,看他的打扮,应当是个男孩子,可那张雪白的小脸,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比女孩子还要漂亮。   特别是,他左眼角的那粒红色的朱砂痣,像是额娘眉间的花钿,妖娆又妩媚。   “你这样会生病的!”白衣孩童站起来,顾不得拍打身上的草屑,冲他伸出手来:“我叫白衡,你叫什么?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里?你方才是在做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阎薛却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   “咦?”白衣孩童白衡低声嘟哝了一句:“难不成是傻的么?还是刚才泡傻了?”   他费力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条白色的帕子,蹲在阎薛身边给他擦干脸上的水,又去给他仔细地擦头发:“难道你是个哑巴?”   阎薛咬了咬嘴唇,任凭他给自己擦干头发,又细细地梳理整齐,一双小手竟然比娘亲还要娴熟和轻柔。   说来可笑,他明明是阎王之子,却流落人间,连个乞丐都不如。   “你的头发真好,又黑又亮又柔顺,比小绿小香她们的好多了!”白衡给他编了一个辫子,发尾处用自己腰间的一块丝绦绑了,一边绑一边笑眯眯地不停说着话:“哦,你不知道小绿小香是谁吧?她们是府里的丫头,爹娘专门派来看着我的!”   他跑到阎薛跟前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才满意地拍拍小手,“我今天呀,可是好不容易才偷偷跑出来的!”   他不由分说地将阎薛从地上拉起来,笑嘻嘻地踮了踮脚,伸手在两人头顶比划了一下:“原来你比我高一点呀!你是不是真的不会说话?”   阎薛望着他笑嘻嘻的面容,依旧沉默。   这个小孩子并非普通的孩童,他能从他身上感觉到微薄的灵气,虽然很微薄,但他能看到自己,便说明他很不一般。   他第一次偷跑出来的时候,看到同龄的小孩子一处玩耍,忍不住羡慕地靠过去,可是那些小孩子要么看不见他,要么见了他便哇哇大哭,所以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个一身白衣,看起来软软糯糯的白衡,是第一个对他笑的凡人孩童。   “你听得懂我说话吗?”白衡拉着他一边走一边问。   阎薛沉默地跟着他,仍是不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他也会被吓跑。   于是他只点了点头。   白衡立即开心起来,问他:“你有名字吗?”   阎薛想了想,摇头。   “这样啊!”白衡嘟着嘴巴想了想,“不如我便叫你白檀吧!”   阎薛不解地望着他。   “白檀,跟我一样的姓,核果卵形,黑色,跟你的头发一样,生命力强盛,性味苦,性微寒,可清热解毒,调气散结,跟你很和衬。”白衡笑眯眯地站在山坡顶,指着远处村落里的一个大宅子告诉他:“那就是我家,我们家是医学世家,爷爷曾在宫里做过御医,辞官以后来到这里的。”   阎薛望着那幢大宅子,他能看到,宅子上空盘绕着浩然之气,说明居住在此的人家,是清正严明之人,功大于过,死后会直接去阎罗殿转投富贵慈善之家。   也许正是这样的人家,才会生出这样灵秀的孩童吧!   “爹娘看管我很严,不能时常溜出来,所以我都没有什么朋友。”白衡像个小大人一般叹了口气,“以后我溜出来,便来找你玩可好?”   阎薛点点头。   “你住在哪里?我要怎么找到你?”白衡又问。   阎薛又开始沉默。   白衡只好耸耸肩,又叹口气:“看你生的怪好看,怎么会是个哑巴呢?”想了想又道,“哑巴有先天缺陷和后天变哑两种,不然我带你回家让爹爹瞧瞧可好?”   阎薛立即坚决摇头。   白衡只好作罢。   那是他们的初遇。   那个下午,也是阎薛来到人间之后,最开心的一个下午。   他们在荒草间追逐嬉戏,一同玩耍打闹,累了便躺在草地上,仰望着碧蓝高远的天空,看白云变换成各种形状,然后相视一笑。   从那以后,阎薛不再觉得日子难熬,也不再惧怕娘亲的责罚打骂,因为等她打够了,自己就可以跑出去,等着白衡,在白衡能溜出来的日子里,与他一起玩耍。   白衡一直觉得他是个哑巴,所以只是对着他不停的说话,于是他知道了很多他的事情,也越来越了解他。   直到一年后的一天,他等了十多天都不见白衡的踪影,终于忍不住跑到他家里去。   他看到一个仙风鹤骨的老道士站在堂前,白衡垂头跪在那里,有一对中年夫妇站在老道士的身侧,对他弯腰行礼。   那对中年夫妇,便是白衡的父母。   阎薛曾经偷偷跑来看白衡的时候,见过他们。   他听到白衡的父亲说:“道长,我家这个孩子,虽然年幼,但自小便极有主见,因此虽然我们夫妇二人十分希望他能随道长修行,但他自己不愿,实在是……”   阎薛站在院子里一株冬青的阴影里看着他们,那老道士却似有所觉般,锐利的目光猛然扫来。   阎薛猛地蹲下身,缩成一团。   白衡转过头来,也望向他这边。   老道士脚步微动,白衡却突然一把抱住他的腿:“我!我答应你!”   “衡儿?你……”白衡的娘亲嘴唇颤了颤,眼中似有泪花闪烁。   老道士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阎薛藏身之处,俯下身将白衡扶起:“若随老道修行,可享长寿,若你勤奋,便是成仙亦有可能,但却要付出常人难以忍受之苦,可能是你的福分,也可能是你的劫难,你可想好了?”   白衡点头:“想好了,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且说来。”老道士捻须微笑。   “还请道长放过白檀。”白衡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仿佛要随时阻拦他一般。   “白檀?”老道士挑眉,“是那个小鬼的名字?”   白氏夫妇对望一眼。   “他从不曾害我的!”白衡连忙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白老爷忧虑道:“道长,我白氏从无白檀此人,这小鬼缠着我儿,不能不除!”   “爹!他不是小鬼!他也没有缠着我,是我主动找他玩的!”白衡十分激动,“爹!我不许你伤害他!”   老道士拍拍白衡的头顶,笑道:“哎,白老爷,我看那小鬼也无甚恶意,虽然衡儿沾染了鬼气,却并不曾有什么损伤,想来衡儿所言不假。”   “可……”白老爷还想说什么。   老道士摆摆手道:“衡儿跟我走后,身上的鬼气自会散去,待修道有成,自会辨认善恶,况有频道在,定会保衡儿无虞,白老爷无需担忧。”   复又低头对白衡道:“衡儿,你在这里对贫道磕三个响头,喊一声师父,便随为师去罢!”   阎薛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看着白衡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小路尽头,突然没命地往前奔跑起来。   白衡似有所觉,亦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老道士站在白衡身侧,望着阎薛。   阎薛停住脚步,站在小路中央,用力地大喊:“小白——你会回来吗?”   白衡突然便笑了,眼里闪着泪光,风将他的声音送来,他说:“原来你会说话啊,白檀。”   阎薛永远记得将落未落的夕阳下,白衡泛着泪光的笑脸。   那个笑,在他拼命挣扎,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岁月里,在他连自己都要唾弃自己的黑暗时光中,为他照亮前行的道路。   也永远记得他说:“我会回来的。”   老道士拉起白衡的手,他们转身继续前行。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收拢之际,阎薛拼命地大喊:““我——不——叫——白——檀——,我——叫——阎——薛——””   已经变作两个小小黑点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视线尽头。   阎薛突然有些后悔。   他不知道白衡听到了没有。   他后悔他没有早些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小白与阎薛的番外(二)   其实阎薛有些担忧。   那个老道士看起来道行不低,再修千年兴许便能得道成仙,但他如此高的道行,眼神却如此不济,竟将自己唐唐阎王之子看成小鬼。   自己虽然身怀鬼气,却并非是鬼。   若非眼神不济,他知道自己不是小鬼,那便是心思复杂,更加值得担忧。   但他周身灵气纯正天然,必然不是坏人。   也许真如他所说,白衡仙缘深厚,他如此作为,只是为了度化白衡。   那天他在村口呆到夜色深浓,明亮的星光铺满天空,他才慢慢地回到娘亲那里。   今夜娘亲的床榻之上,破天荒的没有精壮男子,娘亲也没有醉酒,而是做了一桌好菜等他。   失去好朋友的痛楚让他没有心思害怕,也没有心思去猜测娘亲的反常,他沉默地扒完饭,收拾碗筷的时候,娘亲却按住他的手。   娘亲笑起来很好看,又温柔又多情,那双眸子随便扫过来,便像星星照亮人的眼睛。   他不知道娘亲的名字,只听那些男人在床上呼唤娘亲花娘。   娘亲对他说:“你如今已有三百岁,从明天开始好好修炼,我要你去地府做鬼差。”   有典籍记载,幽冥阎罗王之子,降生时彼岸花开八十里,花印于胸,相伴一生。   他是阎王的第九个儿子,他的胸口处有九朵艳红的彼岸花,有花无叶。   他是阎王的儿子,虽然他从不曾见过阎王,也不曾听娘亲提起,但这一事实,却从无人敢反驳。   也因此,虽然他经常遭受娘亲的打骂,但周围的妖怪们却都对他和气的很,因为没人知道,哪一天阎罗王会想起这个孩子,所以哪怕他现在低贱到泥土里,他的血液也一样高贵不可侵犯。   他是阎罗王的儿子啊,是王之子,娘亲为什么要他去做小小的鬼差?   他虽然不解,但从不反驳娘亲,所以他点头。   娘亲便满意地摸着他的头,语气里竟然有温柔的味道:“我要你从鬼差做起,不停地往上爬,直到让你爹注意到你。”   阎薛诧异地望着她。   娘亲的眼里有泪。   他已三百岁了,从未见娘亲哭过。   “我已时日无多,我还想再见他一面,”娘亲一把抱住他,身上的花香让他有些恍惚。   因为娘亲已许多许多年不曾抱过他。   “孩子,不要怪为娘,我也是没有办法……”她颤抖着,“你是他的儿子,地府里的人无论如何都会给你面子,只有你,能让为娘再见他一面……”   于是他开始严苛的训练。   娘亲的房里再没有别的男人进出,她每天唯一要做的事,便是训练他。   他开始不再计算日子,不再期待看到比女孩子还要漂亮那张笑脸。   他也学会微笑。   痛了会笑,累了会笑,难过了会笑,流血了会笑,想他时,也会笑。   只是笑容里,总带着一抹讥诮。   那是他最后的坚守,是对这肮脏的世间的不屑。   五年后,他终于得到娘亲的认可,在去地府之前,得以再去看一眼那个大宅子。   哪怕看不到白衡,至少能再看一看他自小长大的地方。   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看到了白衡。   白衡已长高了许多,清清瘦瘦,越发俊秀风流,他跪在断壁残垣之中,望着他爹娘的尸首绝望地痛哭。   他想要上前去,却被娘亲拉住。   娘亲冷漠地眼神让他愤怒,可他却无法反抗。   他只记得,被娘亲拉走之前,白衡绝望悲伤的眼神。   ·   早已记不得多少年过去,当他踩着累累的尸骨,靠着血腥残忍的手段成为幽冥十殿的转轮王,看着娘亲满足地死在冷血无情的阎罗王怀中,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能欺负他,他也无需再惧怕任何人。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查白衡的生平,以及他爹娘的死因。   他早便知道,宫中的御医,手上怎能不沾血,便是避到偏远山村也逃避不了惨死的噩运。   但白氏夫妇宁死不屈,自饮毒酒而亡,留给白衡的遗书只有短短数字:此为解脱,望儿莫恨。   白衡恨不恨他不知道,但他却将间接害死白氏夫妇的凶手子孙三代全部投到了畜生道。   阎薛以为,这是他唯一能为白衡做的了。   直到那一天。   紫薇帝君的转世抱着一袭青衫的年轻人出现在他面前,向他求取玉素救人。   他的眼中,却只有紫薇身后的白衡。